去年暑期参加毕业30周年同学聚会,坐车沿黄河南大堤赶往滨州,心一下就被堤岸两侧的绿色给攫住了:树木庄稼的那种绿,不是我在县城及周边所见到的那种干瘪憔悴的黑绿,而是充盈润泽的鲜绿。真可以用“青翠欲滴”这个词了!我怀疑自己不是行走在黄河堤坝上,而是徜徉于长江岸边。绿色一路跟随,像一挂延展不尽的画轴,滋润着我的眼,我的心,滋润着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像下了一场透雨似的,让干涸了三四十年的记忆泉水汩汩涌出……
春雨过后,众草萌生,高高长长的黄河大堤变成一条空中玉带。缠绕玉带的丝线中有种叫碱蓬菜的植物,纤弱柔嫩,亭亭直立。不需挖根,只中间一掐,干干净净地放到篮子中。回家用水一焯,盐、蒜末一拌,清爽可口。也可油煎,但那时缺油,大多凉拌。在县城工作后,看见山上有类似的菜,便采来如法炮制,却难以下咽。看着挺嫩,却硬得扎嘴,像嚼草一样。此后再不吃它。有一年到滨州,饭桌上有这种小菜,大家都说好吃,我试着尝了一口,果然吃出了家乡的味道。后来得知,黄河沿岸地方的这种菜最好吃。这让我明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一方水土也长一方植物。现在去滨州,必不可少地要点它来吃。我家乡的黄河大堤上还有碱蓬菜生长吗?来年春天去采采看!
春季采青在堤上,夏秋“作战”可就要过堤了。我们那儿称黄河大堤为大堰。一道大堰像一道分界线,分成了贫富两个世界。堰北,由于黄河肥沃泥土的覆盖,庄稼长得格外好。因此,堰北人的日子过得富足。而堰南则地势低洼,一片一片的碱场地冒着盐花,没有多少收成。想让日子过得不至于太窘迫,就得到堰北拾庄稼。
麦收拾麦就像进行一场大战役。场面之壮观,人数之众多,战法之灵活,和真正的战役不差上下。黎明,一股股小部队就从堰南四面八方向大堰聚集,然后过堰进入战场。派出侦察兵侦察好作战地点﹙哪块麦田刚收割﹚后,快速投入战斗。采用分兵夹击的方式——两支队伍分散麦地的两头,先观察试探,再一点点推进。看守人跑这边,那边的又下手。两头折腾,两头都难顾,最后失守。攻占一块阵地后,接着转入下一块。有时声东击西,有时调虎离山;或明打,或偷袭,全看战争形势的变化。最后全面攻破,取得决定性胜利。每人带着自己的战利品——一大捆麦子,或背或扛地回家。十天左右,战役结束。
相比麦收,秋天的“战争”没有那么激烈,但战斗时间更长,战斗内容更丰富多彩。其中,捡豆子是秋季作战最主要的一项任务。捡豆子很有趣,大车从地里经过,成熟的豆荚啪啪裂开,豆粒滚落在车辙内。顺着车辙划拉划拉就是一小把,吹去豆叶,手心里倒几倒让沙土落下,放在脖子上挂的粗布书包里。暮色笼罩大地时,它也肚儿圆圆地跟着回家了。也捡豆秸,但以捡豆粒为主。若是黑豆更好,黑豆原本比黄豆大,在湿润的泥土里一泡涨,羊粪蛋似的,煞是喜人。有一次路过一块高粱地时,幸运地捡到些难得一见的红小豆,红红的豆子晶莹放亮,别提有多高兴了。我记得用那些红小豆到粮所里换了半瓶油回来,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
最闲适惬意,也最诗意浪漫的则是刨花生了。听着黄河的波涛,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坐在细柔的沙土地上,用特制的轻便五齿耙一下一下刨,偶尔一颗人参果一样的花生跑出来,便喜不自胜。即便是发了芽的也不丢弃,带回家当菜吃。现在知道营养专家们都特别推崇花生芽,说它的营养价值是花生的几倍,没想到那时的我们歪打正着地吃到了这么高营养的东西。
全家总动员﹙男人除外﹚,每年拾得的一二百斤小麦,必不可少地滋养着我们的生活。生产队里每人只分得三五十斤,根本不够。逢年过节,修房盖屋,抑或老人生日、孩子满月,总要吃顿水饺、蒸锅白馍吧。平日里想沾点面粉那是妄想。有了多出来的这些,母亲在包菜团子、擦饸饹时就能在地瓜粉中掺一点白面进去,既筋道又爽滑。豆子和玉米一块磨成粉,放上花椒、八角、盐贴饼子,别提有多香了。豆子还可做豆豉,煮咸菜。花生炒熟,是过年招待来客的佳品,也是我们最好的零食。
秋收过后,绿意退去,金色消失,庄稼的香气也已飘散。只剩下黄土漠漠吗?不,仍有意外收获。有一年,黄河闹了点小脾气,把将要开桃的棉田给淹了。水退去,风一吹,太阳一晒,棉桃张开嘴笑了。堰南人得知消息,如获至宝,纷纷前去采摘。虽然染着黄土的颜色,但纺线织布、絮衣做被都非常柔软且有弹性。有人开玩笑说:“黄河是心疼咱们买不起染料,早就替咱们染好了。”我去县城一中上学盖的被子,就是这种黄棉花做的。
还有一年,成群的大雁飞过黄河就不再往南飞了。不知是累了还是感觉温暖可栖而选择在此越冬。它们饮着黄河水,吃着碧绿的麦苗,悠哉悠哉,好不惬意。人们没有去伤害大雁,而是帮它打扫卫生——拾雁粪。于是,整个冬天,小推车在大堤上往来不断。雁粪是很好的喂猪喂羊饲料,推回去省下自家饲料不说,还能让猪多长膘呢!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们之所以没有太过饥寒交迫,就是因为有黄河大堰的护佑﹙1976年,大堰挡住了凶猛的黄河水,使堰南免遭淹没﹚和恩赐。每当爬上高高大堰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进入高门大户的感觉,感谢它为生活搭建了一架希望的阶梯,感谢它在我灰色的记忆中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自从去年眼睛受了堤内绿色的晕染以后,灵魂也像被摄取了一般,总招引着我想到堤上走走看看。
春节回乡之际,顺着大堤去了趟梯子坝。说来惭愧,被誉为“黄河险工第一坝”的梯子坝,还是第一次去。虽然冬日景色萧条,不是旅游的好时节,却游人如织,车辆长龙似的一直排到大堤。清明时节,沿堤桃花正灼灼盛开,从姿态到颜色已美到极致。有人却说“你错过‘海棠节’了,万亩海棠粉花玉蕊的,那才叫漂亮哪!”暑假又去看了荷花及绿柳,秋上还要去摘无花果和黄金梨!无论看什么,我都觉得比别处的景致更美;无论吃什么,我都觉得比别处更香甜。春天观花,夏季赏柳,金秋尝果,冬日还可溜冰。古老的黄河大堤不仅防沙挡水,保护家园,还成为现代农业的观光地。它正以新的面貌展示着永久的魅力!现在市里又举办“沿着黄河去码头”自行车大赛,吸引了全国的骑行爱好者参加,滨州的黄河大堤更有名了。下次上堤,我也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