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9日,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评选结果揭晓之后,看到自己的名字忝列其中,与王蒙、冯骥才、迟子建、韩少功、阿来、裘山山等中国文学界大师级人物一起获奖,感觉很是意外,继而忐忑,内心里并无一点惊喜。接下来我开始思考:我为什么获奖?或者说,《一部书的留传》为什么获奖?
《一部书的留传》是我的一篇散文,写的是秦汉时期一位名叫“伏生”的读书人保护和传授《尚书》的故事。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获奖的不是我,而是那部上古之书和那位名叫“伏生”的读书人。
伏生,名胜,字子贱,西汉济南郡梁邹(今山东邹平)人,自幼攻读《尚书》,通晓儒学精髓,做过秦朝博士。秦嬴政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始皇颁布禁书令,禁止民间私藏经书,违禁者斩。众生诺诺、举国惶惶之际,唯有这位伏生,冒着诛杀之罪,将《尚书》藏匿于旧宅夹壁,内心安定执著。秦末兵荒马乱之时,伏生流寓他乡。待到刘邦平定天下后,十余载已然过去,伏生返归故里,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满目凄凉。当他将那部壁藏的《尚书》取出,看到的却是一部残书,水湿虫蛀,书残字破,任他殚精竭虑七拼八凑,也只得二十九篇。他一一抄录、整理,并以此教于齐鲁各地,“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史记·儒林列传》)。当汉文帝下诏让主管宗庙礼仪、文化教育的太常掌故晁错亲自到伏生家中学习《尚书》时,伏老先生已年逾九旬。数月之后,晁错将《尚书》学完并以汉代通行的文字——隶书,一一记录下来,此即传之后世的“今文《尚书》”。至于西汉前期孔安国献于皇家的《尚书》、东晋初年豫章内史梅赜献于朝廷的《尚书》,史称“古文《尚书》”的,当清华简现世,并在其中发现失传的《尚书》篇章,像《金滕》《康诰》《顾命》等传世本,以及一些前所未见的佚篇后,终于证实:“古文《尚书》”确系“伪书”。
《尚书》,相传为孔子晚年集中精力整理编纂的一部典籍,将自上古时期的尧舜到春秋秦穆公时期的各种重要文献资料汇集、编选,成就百篇《尚书》。它以散文写成,按朝代编排,分《虞书》《夏书》《商书》和《周书》。在作为历史典籍的同时,《尚书》也向来被文学史家称为我国最早的散文总集。这部书大致有四种体式:一是“典”,主要记载当时的典章制度;二是“训诰”,包括君臣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的谈话和祭神的祷告辞;三是“誓”,记录君主和诸侯的誓众辞;四是“命”,记载帝王任命官员、赏赐诸侯的册命。也就是说,这部书记录了距今四千年至两千六百年间,虞、夏、商、周的典、训、诰、誓、命,涉及政治、思想、宗教、哲学、法律、地理、历法、军事等领域,为《左传》《史记》等史书的写作提供了珍贵的原始资料,同时也是研究我国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无可替代的历史文献。伏生舍命留传《尚书》的意义在于:他为我们留下了中国最重要的历史典籍之一。如果《尚书》失传,上古史将失去无比重要的文字佐证,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虞、夏、商、周将几乎全部成为“传说”,中华民族源远流长、辉煌灿烂的历史的真实性将受到严重质疑和挑战。唐代颜师古在《汉书注》中写道:“经非伏生作,似与邹平无涉。然当汉文之世传尚书者,惟伏生一人耳。且古文尚书出自孔壁,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倘无伏生书,则孔壁古文虽出,安国将不能读,此经亦永绝矣。”故而后人有言:“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伏生“尚书再造”之名,由是得之。
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诏命“以伏生配享孔子庙庭”;宋真宗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封伏生为“乘氏伯”,伏生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高;宋元时期,建造了伏生祠,州、县官员到地方上任时,都会到伏生祠拜祭;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朝廷为伏生祠设了奉祀生;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伏生六十五世孙伏敬祖被立为五经博士——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五经博士。伏生七十一代裔孙名叫伏卉,硕士研究生毕业,与我同事。这位小同事年龄不大,做事有条不紊,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想来她身上那份大气和静气其来有自。
伏生保存下来的,是一部散文集。这部书中,有些篇章杂以神话色彩,有些篇末缀以诗歌,语言甚美。也是从《尚书》开始,散文在文学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此后,先秦诸子散文、唐宋散文、明清小品,一步一步越来越深远地影响着中国文学的基本格局和走向。周作人在《地方与文艺》一文中,概括了散文写作中的两种艺术风格:“第一种如名士清淡,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第二种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在其著眼的洞察力与措语的犀利。”我个人更看重第二种风格——发现、省思、写作,这个过程是对现实社会中暧昧精神的擦拭和梳理,有助于清晰而清醒地透过事物表象发见其本质。当然,正如作家阿来所说,写作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胸怀和眼光,如何阐述观点和评说,给人以精神的濯洗和前行的气力,通过《一部书的留传》这篇文章的写作,我开始探索以散文这种形式,向我们的先贤致敬,同时也以文学这种形式,对地方进行书写。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李娟的新疆阿勒泰,他们即分别以一个现实的或虚拟的地方为背景,作着自己的精神叙述,“与其说马孔多是世界上某一个地方,还不如说是某种精神状态。”(马尔克斯语)现实与虚无、物质与精神,“这个”地方引领读者生发兴趣、生发向往,形成印象,这,也是文学的意义所在。
众所周知,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是中华健康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先人们坚信,一切文章写作均隐含着千古事和寸心知,而散文,自有其独特的文本语言及认知世界的特殊方法。我所在的邹平县文化历史悠久,早在七千年前我们的先人已经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着灿烂的古代文明。询究由来,我们多得古人庇荫,背靠了一片森林:战国时期,我们的思想家陈仲子即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曹魏时期,刘徽十卷本《九章算术注》,标志着中国古代数学理论体系的形成;晚唐段成式殚见洽闻,一部百科全书式《酉阳杂俎》堪称小说之翘楚;北宋范仲淹先忧后乐、以天下为己任之圣贤境界早已彪炳青史,垂范千古;近现代儒学大师梁漱溟、教育家李广田、训诂学家郭在贻、书法家郭连贻、地方文化学者王红等等,无不以其超群卓立的道义品格和学术成就,为我们留下了一笔笔丰厚的文化和精神财富,成为邹平薪火相传的优秀文化基因,熔铸成一代代邹平人先忧后乐、创新超越的品格和精神。一个民族的优秀文化是这个民族的灵魂,一个地域的优秀文化基因是这个地域的精气神,它们永远是该地域全面发展进步的最深刻的内在动力,催生和预示着未来的亮丽与奇迹。
《散文》执行主编张森先生说过,在散文对人类文明无远弗届的包覆造化中,百花文学奖所体现的,是获奖作家与出版人于无形之中形成的有形的文化共识和精神共鸣,这将使我们得以融入中国文学赓续自新的时间之河,得以与今古东西相交通,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回首我为自己确立的写作主题——地方知识或者知识的地方性,审美方向和感受力无疑是正确的,正如诗人勒内·夏尔说的那样,既是“对顶峰的寻找”,也是对“基础”的重新勘探。以前,我对故纸堆了无兴趣,年龄渐长,无由觉悟。莎翁说,凡是过去,皆为序曲。《尚书》中蕴藏着一个人的思想或曰理想,那个人被称为“圣人”,他积极入世的态度让清高之士不以为然,他的个别言论又为人诟病,然而众所周知,他讲“仁”,仁者爱人,仁爱之心具有普世价值,譬如基督教文化中的Love,譬如佛教“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对世道绵延的慈悲,对人心温柔的抚摸,三者是相通的。令我欣慰的是,在写作过程中,主观上我没有囿于自我世界,咀嚼一己之悲欢苦乐,我开始在智识上介入世界的沉思与见解,努力找到进入历史叙事的角度和方法。写伏生与《一部书的留传》,写《郑重如是梁漱溟》,写乡贤郭连贻与《寂静的月亮》,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都是关于个人心灵的剖白与追问,从中也能看出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困惑与思考。
《一部书的留传》写作过程中,看到新闻报道中说,某贪官家中竟然藏有成吨的现金纸币,让我感觉很是费解,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当时我们国家正在推进的“三严三实”作风建设,我一时感慨,信手摹仿东荡子《喧嚣为何停止》一诗,写下了长短五句:
喧嚣业已停止,原因诡秘
雪花不舞,寂寞一天天堆积
书页有痕,历史空落
日光映照灰尘,卖力上演宫斗戏
谁在角落叹息,谁在喝彩不止
“以公灭私,民其允怀。”选自《尚书·周官》,意思是以公正消灭私欲,得到民众信任从而使其顺服;“位尊不骄、禄厚不奢、勤劳政事、克己奉公”之类警世通言,《尚书》中也有很多,均教人好好做事,注重自身修养,读来并不诘屈聱牙;《尚书·秦誓》写秦穆公打了败仗后,检讨自己没有接受蹇叔的意见,他说“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高宗肜日》记录武丁之时,王道亏,刑法犯,桑谷俱生于朝,武丁问诸祖己,祖己曰:“桑谷,野草也。野草生于朝,亡乎?”武丁惧,侧身修行,思昔先王之政,兴灭国,继绝学,举遗民,明养老之礼,从而“重译来朝者六国”。这种谦虚谨慎、反躬自省之教育,古人深得其法。我们因此读孔子、读庄子、读伏生和陈仲子,苍老又灿烂的文化让一个人的精神气质更加饱满。世界观也好,审美也好,阅读和阅历会给予他正确的判断。
一位读者朋友给我留言说,如果一本书,传承下来的只是文字,后世的人无法参透文字之外的东西,那这本书,当初即便毁掉,也是不足惜的——他是读懂《一部书的留传》所包含的深意的读者之一,他让我感动。
从一个文学爱好者步入纯散文写作,对我来说,只是近几年的事,而且,我的年纪也让我觉得时间紧迫。好在,2013年获得亚马逊突破大奖和青少年小说大奖的美国女作家瑞萨·沃克,是以历史及政治学教授的身份,在五十岁以后才出版处女作《穿越时间的女孩》并获奖;以《断背山》获得纽约客最佳小说奖的作家安妮·普鲁克斯,也是在五十岁以后才开始小说创作,她们的成就给了我很大鼓励。
人对自然、社会以及人本身的思考和探索,从人类社会产生起就没有停止过。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思考能力的不足,自我认知的不足,技术层面的不足,在我,只能依靠大量的阅读来弥补。一个基层写作者,尽管微小不足道,但我知道,对于生活与现实,文学从来不是旁观者,力所能及地通过自己的文字,感应人的心灵,矫正人的价值观,担当一定的社会责任,这,也是文学的意义。中国作协的李敬泽在一次文学研讨会上说:“文学作为一种抵达历史的想象方式和认知方式,具有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即蕴藏在文字里,因为真情实感,因为责任心、使命感,因为有担当,它们自会绽放光芒。
鲁迅先生有“三魂”之说,其中,“民魂”乃民族自信力的根基,是中国的希望所在。时逾百年,中国最需要的不是物质的东西,仍然是人的精神。如何做到“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为文者不得不思。尤其散文写作,更应该努力拓展内心思考的疆域,避免以个人某个阶段、某种单薄的情绪来覆盖阔远、复杂的生活。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情怀,一种理念,一种价值取向诞生的过程,而真诚的写作是文学创作的前提。真诚,是我们对文学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