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只是一棵树而已。
它是不是媒仙,和我关系不大。我之所以觉得它亲切,是因为它在湾头,而湾头,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上个世纪70年代一个寒冷的早晨,我生于此地——一个背靠小清河、南临麻大湖的村庄。村子中央,就矗立着一棵堪称古老的树——老槐树。
对所有古老的东西心存敬畏,是我们的传统,对老槐树,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老槐树,我还是深爱着湾头。但有了老槐树,湾头也就是不一样的湾头了。
一棵树,成为一个村子的灵魂,一定是有其原因的。老槐树,就是湾头的灵魂。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老槐树的苍老与倔强。
它老得无人知道它的来历。
是随意一阵风,把一粒树种偶然刮来,还是某人刻意种之?这都不得而知了。但它的确老了,它那灰色树皮上的裂纹,就像一个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皱纹,岁月沧桑的记录。
它老得让人担心。一阵风,就可能把它刮倒;一声轻雷,就把它震垮。我担心某天早晨,就突然见不到它了。就像我92岁的奶奶,突然就不见了。
打我记事起,老槐树就是那么老;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是那么老。她总是穿着黑色的大襟褂儿、绾着纂儿、颠着小脚走来走去。她瘦小柔弱,但从我记事起,从未听过她哭过一次,她坚强挺立,像一棵树。
奶奶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就像老槐树,是普普通通的北方树种,但她可以载入中国的历史,因为她是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最后一批裹脚的女人。她们离去了,所谓“三寸金莲”也就寿终正寝了。当然,奶奶不会因为她们是最后一批裹脚者而骄傲,她们因裹脚而受的苦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离去的人不能复活。但老槐树还在那里。
它也老了,仁慈,安详。
有时候,我又希望它真的是仙,永远不老。
作为一棵树,它真的不老。
春天,万物复苏,它也长出新芽。叶子嫩嫩的,绿绿的,生机勃勃。难以想象,如此之老的一棵树,叶子怎么如此透亮?让人不能直视。
新绿的叶子上系着红绸,是恋人们祈福爱情永远的见证。人们渴望爱情永恒、婚姻幸福,于是,董永把婚姻大事托付给它,一段天作之合横空出世。
老槐树,你为什么不开口讲话?你为什么不开口讲话?拗不过一个穷小子的纠缠,老槐树就开口讲话了。
董永是典型的穷小子。在我们这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土地上,一个穷小子运气总不会太差。于是,这个走投无路、卖身葬父的年轻人,遇到了美丽的七仙女。故事的发生,在数学上是典型的小概率事件,但在传说中,它的的确确经常出现。
老槐树终于开口讲话,成就了一桩人间美事。
由此,一棵树成为不老的传说。
民间传说总有美好的结局。无非是穷小子发一笔意外之财,然后抱得美人归,然后子孙满堂,然后五谷丰登,然后尽享荣华富贵,然后长命百岁。
结尾往往有些幼稚,听完后,总有一种哄小孩儿的感觉。但我总是百听不厌,我也心甘情愿被这甜蜜的谎言所欺骗。
我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人到中年,我也经历了一些人世的苦难,我愿意永远活在温暖的民间故事里,无论外边的世界多么精彩繁华。我就愿活在像董永那样的故事里,哪怕自己耕地挑水,哪怕住寒窑、吃窝头。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比翼双飞在人间,在人间啊!
在老槐树面前,我更能感受时间的力量,感受时间对人的摆布。麦收时的欢乐,干旱时的焦虑,亲人离去的悲伤……时间,用看不见的一只大手操控着一切。人们忙着生儿育女,忙着盖屋搭墙,繁衍生息,永不停止。
人们用顽强的生命力对抗着时间的残酷。老槐树见证了一切。
它的挺拔,就是和时间抗衡的结果。
它的坚韧,也被时间幻化成一片片绿叶,高高地挂在枝头,迎风招展。
仁者寿。
忍受过世间的苦难,却保持着内心的安详,必然长寿。凡长寿者,自是仁者,自是菩萨。
但我最终,还是把它当成一棵树。
一棵树,只是一棵树。
老槐树终究是一棵槐树。
如此而已。
于我而言,它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一直站在湾头村的中央。而湾头,之所以于我有重要意义,只因为,湾头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老槐树,在下有礼了。
我愿意永远做那个在你脚下奔跑的孩子,在你的树洞里钻来钻去,累了,就在你怀里入睡,入梦。
一梦千年。
梦中,有黄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