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高宗肜（róng）日》篇幅不长，但却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又是一篇极有争议的文献。在伏生故里邹平市韩店镇的伏生文化园，有一竹简样式的巨型木刻，内容就是《高宗肜日》。
　　王忠修先生的这篇文章，介绍了对《高宗肜日》比较通行的解释，同时结合伏生的《尚书大传》，力求让读者有更加深入的理解，从而说明伏生传《尚书》的价值和所作《尚书大传》的意义。
　　为宣传弘扬伏生文化，邹平市韩店镇政府于2010年在新世纪中学南建设“伏生文化园”。园内有与伏生及《尚书》有关的一些景点。在最显眼的位置，有一竹简样式的巨型木刻，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邹平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王奎强先生书写的《尚书》名篇《高宗肜日》。
　　《高宗肜日》篇幅不长，不计标点符号仅有82字，但却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又是一篇极有争议的文献。
　　尽管经过历代学者的研究注释，对《尚书》的理解一步步深入，但还是有很多问题得不到解决。唐代韩愈曾经说：“周诰殷盘，佶屈聱牙。”那是说《尚书》的很多篇章晦涩难懂。宋代朱熹更是具体地说：“《高宗肜日》亦自难看。要之，读《尚书》，可通则通；不可通，姑置之。”“看《尚书》，渐渐觉晓不得，便是有长进。若从头至尾解得，便是乱道。《高宗肜日》是最不可晓者，《西伯戡黎》是稍稍不可晓者。”朱熹认为《高宗肜日》“最不可晓”，态度极为坦率，值得我们学习。其实，这一状况时至今日还是没有根本改变。
　　我们这里不可能全面地去论述证明如何解读，只能择其要者，即比较通行的解释与大家一起探讨。
　　《高宗肜日》原文是这样的：“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肜，音róng（融），又祭或者再祭叫肜，即“第二次祭祀”；“肜日”，即“第二次祭祀之日”。也就是前一天祭祀了，第二天又进行祭祀。祭谁呢？现在一般的说法，是祭高宗。这里面“高宗”，指殷王武丁。他是盘庚的侄子，殷商的第二十三任君主。他在商王朝的发展中，起过重要作用。
　　这里面牵扯到三个人：受祭者高宗，即殷王武丁；高宗的儿子祖庚——这里面的“王”；大臣祖己。事情的起因，是在又祭高宗的时候，忽有一只野鸡飞到鼎耳上鸣叫，祖庚为此恐惧，他的大臣祖己（可能是祖庚的弟弟）趁此机会开导祖庚。史官记录了这件事，名叫《高宗肜日》。也有的认为祭祀者是武丁，受祭者是成汤，如下面所引《尚书大传》文字，这里不做过多的纠缠，只从思想意义上作解读。
　　祖己谏王的主要意见有两个。一个是“正德修身”，一个是“典祀无丰于昵”。“正德修身”的结果是导致了“远方来朝”，“典祀无丰于昵”则促成了一次宗教改革。《孔传》说：“昵，近也。祭祀有常，不当特丰于近庙。”杨遇夫解释说：“这近字是说近的亲属。换句话说，就是直系亲属或直系的祖先。《伪孔传》说的近庙，也是指这个。拿龟甲文看，很明显地看出殷人对于直系的先祖与非直系的先祖祭祀礼节上的不相同。”（《积微居甲文说·尚书典祀无丰于昵甲文证》）
　　根据杨先生的研究，可知祖己谏王的主要意图是想改革当时的祭祀制度。这也的确导致了一次“宗教改革”。商朝人祭祀祖先本来是分远近的，即自己的直系祖先祭祀丰厚，旁系祖先次之。这次祖庚听了祖己的话，开始“典祀无丰于昵”，即在祭祀时，直系祖先和旁系祖先同等对待了。
　　本篇分三段。第一段说明祖己训王的缘由。第二段记祖己劝王行义，不必忧虑。第三段记祖己劝王改革祭祀。我们可以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
　　又祭高宗的那一天，有一只野鸡在鸣叫。祖己说：“要先宽解君王的心，然后纠正他祭祀的事。”于是开导祖庚。
　　祖己说：“上天监视下民，赞美他们合宜行事。上天赐给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并不是上天使人夭折，而是有些人自己断绝自己的性命。有些人有不好的品德，有不顺从天意的罪过。上天已经发出命令纠正他们不好的品德，他们却说：‘是这样的吗？’”
　　“唉！先王继承帝位被百姓敬重，无非都是老天的后代，在祭祀的时候，近亲中的祭品不要过于丰厚啦！凡做君王的要敬重民众。他们都是上天的后代。对于祭祀大事，不要偏重亲近而不按上帝规定的正常要求去办才对。”
　　看到这里我们可能还不大明白其意思，因为它这里的记载太简单了。我们再看看《尚书大传》对《高宗肜日》的解释，因为《大传》中有对后来历史事实的陈说和孔子评价的引用，就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尚书大传》中说：武丁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武丁问诸祖己。祖己曰：雉者，野鸟也，不当升鼎；今升鼎者，欲为用也，远方将有来朝者乎？故武丁内反诸己，以思先王之道。三年，编发重译来朝者六国。孔子曰：吾于《高宗肜日》，见德之有报之疾也。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武丁祭祀成汤时，有一只野鸡飞到鼎耳上鸣叫。武丁就去问祖己。祖己回答说：雉是野鸟，不应该飞到鼎上。今天飞来了，大概是想被重用，难道远方要有来朝觐的吗？所以武丁开始反省自己，以执行先王之道。过了三年，披着长发、说着“外语”的人来了六个国家的。孔子感叹说：我从《高宗肜日》中，看到了修德之回报这么快呀！
　　《尚书大传》又说：武丁之时，王道亏，刑罚犯，桑谷俱生于朝，七日而大拱。武丁召其相而问焉。其相曰：“吾虽知之，吾不能言也。”问诸祖己，曰：“桑谷，野草也。野草生于朝，亡乎？”武丁惧，侧身修行，思昔先王之政，兴灭国，继绝世，举遗民，明养老之礼，重译来朝者六国。
　　其意思是说：武丁的时候，王道亏损，刑罚过重，桑树谷子在朝廷里长了起来，七天时间就长得很高了。武丁召来他的相国询问。相国说：“我虽然知道，但我不敢说。”又向祖己询问，祖己说：“桑谷，是野草。野草长在朝廷里，象征着我朝要灭亡吗？”武丁非常害怕，于是注重修身养德，学习先王的政令，复兴已经灭亡的小国，接续那些已经不再有势力的贵族，举荐那些有德能的人，明确养老的礼仪，于是外国来朝拜的有六国。
　　野鸡飞到鼎耳上鸣叫，本来是不祥的征兆，所以武丁害怕，就询问祖己。祖己巧妙地给出了解释：野鸟飞到鼎上，大概是想被重用，象征着远方要有来朝觐的。所以武丁开始反省自身，注重修德，三年以后，就有“编发重译”者来朝拜。所谓“编发”是指拖着长头发辫子的，“重译”是指经过辗转翻译才能听明白其语言的，都是指外国人。“桑谷生于朝”，也是不祥之兆，祖己劝武丁侧身修行，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这就是比较通行的“远方来朝”说或“德报”说。
　　读了《尚书大传》的这些解释，我们对《高宗肜日》的理解可能更深了一步。由此也可以看出伏生传《尚书》的伟大意义。伏生不仅传授了《尚书》的“文本”（原文），还做了详细的讲解。
　　历来在大众包括部分学术界、艺术界（如话剧《伏生》）中，常常强调伏生“口传《尚书》”，有颇多误解。伏生既然从墙壁内取出了残本《尚书》，就有文本可循，何必去背诵？伏生的“口授”，仅仅是“讲解”，后世辑为《尚书大传》的，就是伏生的讲稿，或课堂记录。当然这些不是一时一处的讲解，也不是一人一笔的记录，加上他的学生后来的发挥，所以版本非常不同。后人评伏生传《尚书》之功曰：“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伏生传《尚书》有两层功劳：一是传下了《尚书》的文本，二是讲解了《尚书》的内容。所以伏生被称作“尚书再造”，可谓名至实归。
　　最后说一下，《学术月刊》2019年第1期刊载梁涛的文章《<尚书·高宗肜日>新探——兼论殷周的两次宗教变革及“民”的发现》，指出《高宗肜日》中的“敬民”实际上是“儆民”，“敬”通“儆”。《说文》：“儆，戒也。”那么这里的解读就与以前非常不一样了：王负责警告民众，使其戒惧，对民不可姑息，而应严厉惩戒。这是一种符合周代“神本”思想的理论，维护的是“君本”原则，而不是“民本”思想。逻辑上讲得通，也符合历史事实，可备一考，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看看。
　　这里又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不是画蛇添足。这是为了说明，《尚书》研究已经有三千多年；伏生研究也已两千多年，但研究者依然可以提出新的见解，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课题，还有很多的功课可做。望大家一起努力，继承发扬祖国优秀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