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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4日,作者与母亲在家中合影。
1949年邹平县奖励劳模大会合影。右侧圆圈内胸佩红花、手持奖状、牵着大牛的是作者母亲。(图片来自《中共邹平地方史·第一集》) 70年前,新中国成立的礼炮声刚刚响过,邹平县就开始了劳模评选。1949年12月,邹平召开“奖励劳模大会”,我母亲以惟一一个一等奖的成绩获得一头黄牛大奖。这是她一生的骄傲,也是我们这些子女的骄傲。今年的“五一”劳动节期间,母亲在久病之后,静静地告别了人世。
很多人问,1949年能评劳模吗?大家不知道,邹平解放得比较早。抗战胜利后的内战时期,邹平遭受了还乡团的残害,也饱受与国民党军队的“拉锯战”之苦。但1948年农历二月二(3月12日)那一天,解放军连克邹平、长山、齐东三县城,邹平全境彻底解放。从此,邹平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开展了参军、支前,疏浚杏花沟、漯河等活动,并开展劳动竞赛,发动群众救灾度荒,所以才有了1949年的一大批劳动模范。
母亲孙宪恒,1928年出生,属龙。1948年起,在村里任共青团书记,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我的外祖父孙守仁是前清秀才,科举废除,他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母亲在家是小女儿,很受父母疼爱。大概姥爷希望我母亲能够像男子一样有出息,他也接受了一定的新思想,所以按家族的辈分,给母亲取了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姥爷的家庭,算是一个小康之家。姥爷不会做农活,农忙时节要雇短工帮忙。所以,土改划成分的时候,尽管他积极配合政府,献地献车献宅子,被人们誉为“开明士绅”,但因为有“剥削”行为,家里还是被划了“富农”成分。母亲在姥爷的熏陶下,识文解字,为她以后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母亲被评为劳模以后,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奖励劳模大会开幕当天,就有记者采访,后来《大众日报》《山东青年报》《山东妇女月刊》等都有报道。那时候邹平还隶属渤海行署清河专区,她被邀请到各地去演讲,先后去过惠民、滨县、博兴、桓台等几个县。当时刚刚解放,潜藏的特务、流散的匪兵常常袭击政府工作人员。为了保证安全,母亲每次出去,县政府都给她派上勤务员当警卫,还佩带着枪支。交通也不方便,有时候坐马车,有时候就得步行。不久,母亲又被评为清河专区劳动模范。
1950年2月,邹平县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召开。母亲作为青年代表和劳动模范代表出席会议,姥爷也以开明士绅的身份出席会议,父女两人同时参会,一时传为美谈。9月,邹平县人民法院成立,母亲以其名望,被聘为专职陪审员。1951年被录用为民事审判员,成为共和国第一代法官。
母亲在法院工作期间,经历了共和国法治建设史上一个辉煌的开端,国家陆续颁布了《婚姻法》《土地改革法》《惩治反革命条例》等法律法规。那时候,区乡级没有法庭,但为了方便群众,法院设立了巡回法庭,到基层去办案。其间,母亲学会了骑自行车,经常与同事们骑车去处理案件,调解纠纷。为了处理案子,他们往往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甚至废寝忘食,为共和国最初的法制建设作出了很大贡献。
我出生于1955年,是家里长子,那时候应该是我们小家庭最好的时光。虽然母亲经常笑说我出生得不是时候,因为那一年国家开始由供给制改为工资制,我出生以后“公家”不会直接给我分配生活物资了。但父母都有工资,相对来说工资挺高,生活还是很幸福的。我喜欢喝奶粉和炼乳,经常讨要,那可是一般家庭供应不起的。
命运的转折是在1958年。1957年6月,“整风”转为所谓的“反右派斗争”,后来被严重地扩大化,有50多万知识分子被错划为右派。我的父亲王聿水,是个老革命。1945年,他跟随在八路军当兵的哥哥(我的伯父王聿河)到“耀南中学”去读书,不久因为形势的变化,他们全校师生“集体参军”,成了八路军战士,那一年他刚刚16岁。1951年,他转业到地方,被分配到邹平县卫生院工作。1952年邹平中学(后来的邹平一中)建立,他被选派去当校医。1958年,搞所谓“整风补课”,继续进行反右派斗争。邹平一中打右派数量不够,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补”成了右派分子。
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母亲被要求离开法院,到百货公司去工作。由一个人民法官去当售货员,她思想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领导建议她提请离职。那时候,农村搞得轰轰烈烈,“一大二公”,集体吃食堂,在农村不是也很好吗?于是,母亲带着我和二弟,还怀着三弟,失落、忐忑又满怀憧憬地回到了老家。
刚回家的一年,集体有大食堂,吃饭不要钱,情况还可以。但因为“共产风”,1958年农业“丰产不丰收”,集体和个人都没有什么积蓄。1959年开始,邹平旱灾、涝灾、蝗灾相继发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吃不饱,饿肚子,是我那个年代最重要的记忆。我记得吃过谷糠、地瓜秧,甚至玉米芯、棉籽皮,树皮和野菜算得上是美食了。为了让几个孩子活命,母亲把姥姥接过来看着我们,自己跟着几个乡亲,跑到临沂山区去换粮食。记得母亲拿去了两条毛毯、我父亲的一块罗马牌手表,总算扛回来几十斤粮食,让我们兄弟不至于饿死。1962年,父亲经过甄别,摘掉了右派帽子,但还是不宜于在学校工作,被要求离职回原籍。
母亲很达观也很乐观,从没有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埋怨。直到现在,我还常常记起母亲抱着妹妹给我们唱儿歌的情景。“小汽车,咩咩地响,上头带着共产党。共产党,打老蒋,打得老蒋没处藏。藏在床底下,露着大尾巴”“月明奶奶,好吃韭菜”“小老鼠,上灯台”。这些都是跟着母亲学的。母亲还喜欢唱歌,像《小白菜》《北风吹》等歌曲,她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都学会了。
1978年9月,中共中央批转了由统战部牵头五部联署的关于给右派分子平反的《实施方案》,后人称之为“解放55万人的55号文件”。父亲因为这一文件得到了平反,恢复了工作,1981年办理离休。母亲不久也落实了政策,1985年退休。
晚年的母亲,一点也没闲着。我们兄妹五人,每人生了一个儿子,大妹妹还有一个女儿,六个孩子都是母亲一个人抱大的。2011年,母亲下台阶踩空,不幸摔断了左腿股骨,从此生活质量大大下降。2017年下半年,母亲开始长时间卧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这已经是母亲的桑榆晚景,我能陪伴母亲的时日不多了。
母亲神智一直很清醒。直到前几天,我还故意问她我的出生时辰,我姥爷、舅舅的姓名、年龄,她都能准确地说出来。
今年“五一”节前两天,母亲开始莫名其妙地拉肚子,复而开始清醒,我知道情况不好了。我给弟弟妹妹们打电话,要他们尽早回来,老娘快不行了。
5月1日这天,母亲平时宁静的气息开始变得粗重,仔细辨别,出来的气息比吸入的气息多,我知道,母亲要走了。我坐在母亲床前,静静地守候着。恰好有朋友发微信,约我出去吃饭,一起过节。我说我没法如约了,我正在看着母亲生命的火烛渐渐地熄灭。打完这几行字,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母亲睁着眼睛,看着这个曾经让她辉煌快乐也叫她失落痛苦的世界,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地,从嘴角吹出一口气,母亲闭上眼睛,安详平静地停止了呼吸,是所谓仙逝吗?我看了看手机,十点零八分。共和国的劳动模范,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离世,难道是天意吗?信佛的大妹妹领着小妹妹与子侄们为母亲诵经守灵,我走了出来。
我走到门外,看到的是万里晴空。暮春和煦的暖风吹拂着,多好的日子!母亲给我们选了一个好日子,出殡时不让我们受苦。我想,母亲去往天堂的路上,也一定不会有坎坷。
作者简介:王忠修,1955年11月生,山东邹平人。原鲁中职业学院高级讲师,山东省语言学会会员,中国范仲淹研究会常务理事。多年来致力于语言教学与地方文化研究,有多种论著出版或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