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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悦新
南园子
  我家有处南园子。它位于老潍县城南庄家村东南角,是农家小院的院中之园。我在南园子度过了童年岁月,遇到过会说话的树、能染指甲的花、会唱歌的鸟、迷了路的蚂蚁、爱换新衣裳的蛇、会咳嗽的刺猬、爱串门的南瓜和会长花生的蜡条篓子……
  听父亲说,南园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曾祖父在世的时候,这里还是块菜地。曾祖父是位晚清秀才,很有才华,写一手好字,后来,没再考取功名,就做了私塾先生。曾祖父家本是个殷实人家,可惜他英年早逝,撇下孤儿寡母,从此家道中落,爷爷兄弟六个不久就分了家。爷爷没分得房产,只分得菜地的一部分,可以盖两座房子。于是,他就在菜地中间盖了四间烤烟用的笼屋。1950年,父亲兄弟俩分家,父亲没房住,就把笼屋改成三间居室,余下一间作了磨屋。1954年,父亲在笼屋北面建了四间新房,笼屋就成了南屋,前面的空地就是南园子。
  村子的圩子墙从西南向东北方斜行穿过南园子,将其分割成三角形,墙外是田野,西面是自家打的土墙。我记事的时候,是父亲盖屋那年。屋盖成后,我们一家搬了进去。爷爷、奶奶就从老宅子搬到了南屋居住。南园子里有许多树,有三棵楸树,是爷爷早年栽下的,打算日后盖屋用的。父亲又相继在园子里栽下国槐、洋槐、杨树、梧桐、桃树、杏树和苹果树,满园子都是树。奶奶喜欢种瓜、种豆和养花,在树底下种满了花草,有鸡冠花、粉花、凤仙花及葵花,把南园子打扮得花红叶绿。虽然很土气,但很朴实、温馨。
  我在南园子里土生土长,母亲说我是天老爷用泥捏成的,扔在南沟里,是她捡来的。我信以为真,去照镜子。见自己圆头圆脸的,还留个头囟,傻里傻气,滑稽可笑,真像个泥娃娃。
  我喜欢爷爷、奶奶,整天缠着老人讲故事,问这问那,打破砂锅问到底。别人听了都不耐烦,而爷爷、奶奶却从不厌烦,耐心解答,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像只快乐的小鸟,在爷爷身上爬上爬下,感到爷爷就像园子里那棵高大的楸树,在蓝天下为子孙们撑起一片绿荫,遮风挡雨。我喜欢爷爷种的那些楸树,树上虫多,鸟也特别多。我在树下乘凉,学大人种瓜、玩泥巴,是个名副其实的泥孩子。
  我问爷爷:“为什么说,人是泥捏的?”
  爷爷说:“万物土中生啊!土里可以长树,长庄稼。咱吃的用的,都是从地里来的。人也是从土里来又到土里去,土地是咱们的命根子。”
  爷爷牵着牛上坡种地,我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走出村头,走进田野。爷爷是个庄稼汉,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用生命诠释了农民对土地的理解。
  有一天刮大风,树梢“呜呜”地叫。
  我问哥:“树会说话吗?”
  “傻瓜,会说话还叫哑木头吗?”哥说。
  我去问爷爷,他沉思一会儿,说:“树会说话,只是人听不懂。一刮风,天就冷,冻得树在‘冷呀、冷呀’地喊。”
  我又问:“树知道疼吗?”
  爷爷答道:“当然知道,你用棍子一敲,它就喊‘痛、痛、痛’。”
  “树会哭吗?”我追问着。
  爷爷想了想说:“你忘了?前两天你揭下块树皮,不一会儿,树就流泪了。”
  “那是树汁呀。”我说。
  爷爷说:“树汁就是它的泪啊!”
  我很佩服爷爷,他那么懂得树,就像知道人一样,他把自己的心和感情都栽进了树里。
  冬天,爷爷把小树用草绳缠起来,生怕它们冻坏了。爷爷常说:“人疼树,树疼人,要爱护树,它才能长大。栽棵树不易呀,得花十年功夫。”
  爷爷在南园子里不断地种树,最后把自己也栽成了一棵大树。
  当树叶茂盛的时候,昆虫就多起来,有绿虫、毛毛虫、豆虫和蚜虫。眼看有些树枝上的叶子都被吃光了。这时候,鸟也多了起来,鸟在树上飞来飞去啄虫。
  我喜欢在树下看鸟啄虫,听鸟叫。喜鹊在高枝上“喳、喳、喳”地叫,响亮而有节奏。画眉嘴巧,叫出的花样多,婉转三声,富有韵味,像个出色的歌手。燕子呢喃细语,温柔多情,出双入对,像热恋中的情人。麻雀却像个长舌婆,一扎堆,就东家长、西家短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令人心烦……
  姐姐在树下教我唱歌,“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我问她:“为什么鸟儿成双对?”
  姐说:“你还小,还不懂,以后长大了就懂了。”
  “姐,你看那只鸟儿,叫得真好听,好像在唱歌。唱的什么歌?”我问。
  “那是画眉,唱的是情歌。”姐姐回答。
  “什么是情歌?我怎么听不懂啊。”我追问着。
  “你还没长大,当然听不懂……”姐有点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
  鸟语真难懂,还得长大了才能听懂,真闷人!后来,我才明白了。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时我年幼无知,问得人很难回答,真难为姐了。
  后来,我教女儿背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
  女儿问我:“为什么不是‘三个黄鹂’呢?”
  当时女儿只有六岁,和我当年跟姐学唱歌时一样大,也真把我给问住了。
  童言无忌啊!
  我经常在树干上抓甲虫、捕蝉、捉蜻蜓,也喜欢捉蚂蚁玩。
  有一天,我在楸树根旁发现了个蚂蚁窝,就用小土块把窝口堵上了。树上的蚂蚁下来,找不到窝口,回不了家,急得围着土块团团转。
  我觉得很开心,母亲见了,说:“真是作孽啊。蚂蚁迷了路,找不到家,小蚂蚁吃不到妈妈的奶,让妈妈在家多着急呀!”听母亲一说,我信以为真,为迷了路的小蚂蚁担心起来,急忙扒开窝口,在树上找回那些迷了路的小蚂蚁。蚁妈妈早已在窝口接应,见了小蚂蚁,还亲昵了一阵子呢!
  母亲从小教我,要爱惜蝼蚁,不要杀生。在她眼里,蚂蚁虽小,也是个生灵,也有生命。人物是一理,都有母爱和亲情。蚂蚁有没有奶,暂且不论,孩子找不到妈,妈见不到孩子得多么着急啊!
  母亲对小小的蚂蚁都如此关爱,对人就更没得说了,母亲的话如春风化雨,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田。
  南园子的昆虫和鸟,也引来了野外的许多动物。尤其到了夜晚,蛇、刺猬、黄鼠狼、狐狸等也翻过围子墙来园中作客,南园子成了动物们的乐园。
  俗话说:“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它们大献殷勤,是盯上了奶奶养的那只大公鸡了。最终还是扒开鸡窝,硬把公鸡拖去吃了。
  奶奶望着残留的鸡毛,伤心地落泪。爷爷安慰她:“狐狸、黄鼠狼也得活啊,它们也要打捞食儿吃呀!”说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一天,我在围子墙边遇到了条绿花蛇。
  母亲说:“别惊动它,蛇胆子小,怕人。若见了人,就会脱层皮。”
  我问:“蛇蜕皮时疼吗?”
  “当然疼了,但它又换了件新衣裳。”
  果然不久,围子墙上树枝上又多了些白色的蛇皮。
  我想蛇的衣裳真美,但爱美也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就像人整容虽是为了美,但总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一样。
  记得有一个夜晚,我在南园子里乘凉,依偎在奶奶怀里,听她讲故事。
  忽然,听到门口有“咳”、“咳”、“咳”的咳嗽声。我以为来客人了,跑过去一看,没人。一会儿,从柴草垛里跑出只刺猬。
  我问哥:“刺猬怎么会像人一样咳嗽?”
  “让盐鼻句的。”哥说。
  我问:“哪儿来的盐?”
  “偷的。”哥说,“它偷吃了盐,鼻句出毛病来,活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刺猬叫,也不是吃盐鼻句的,是哥在哄我。我好偷吃咸菜,他就这么吓唬我。
  夏天,姐姐到南园子里“咯儿”“咯儿”地一笑,满地的凤仙花就开了。她摘几片花瓣,在手心里一揉,贴在指甲上,一会儿指甲就被染红了。
  姐姐总爱用花来打扮我。她先用牵牛花,编个花环,戴在我头上,然后摘些凤仙花,把我的指甲都染红了,又掏出胭脂盒,在我的两腮上轻轻一抹,然后用火柴杆蘸上一点胭脂,在我眉头点上几个红点。最后,她像一位画家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仔细端详我的脸,觉得满意了,就点点头。
  姐姐抓起我的双手,像打罗筛一样一边前后晃动,一边唱着儿歌:“打罗筛,做买卖,一做做了个花脑袋……”
  后来,我把这支儿歌又教给了弟弟妹妹,用凤仙花染红了他们的指甲。
  就这样,我们兄弟姊妹用凤仙花染长了手指甲,用胭脂抹大了脸蛋,唱着儿歌,不知不觉步入少年时代……
  爷爷坐在马扎上,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他把火镰往火石上“噌、噌”地擦了几下,就把黎明点燃了。
  我绕在爷爷膝下,自己掀开衣襟,露出肚皮,让爷爷捏起我的肚皮,“啪、啪”地打了两个响瓜儿。
  我偎在爷爷怀里,捋着他的山羊胡子,悄悄地问:“长果长出来了吗?”
  “你等着,我去看看。”他笑眯眯地答应着,把烟袋锅往鞋底上轻轻地磕了磕,别在腰里,起身进了屋。
  从高处搬下个肚大口小的蜡条篓子,伸进手去扒拉了半天,才抓出了十几个秕花生。我两手接住,坐在马扎上吃起来。
  爷爷在我身旁收拾着牛套。一会儿,花生吃完了,我又伸出手,问:“还有吗?”
  爷爷说:“没了,还没长出来。明早儿你再来吧。”
  我信以为真,天天早起,每天能吃到篓子里长出的花生。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哥哥,哥不信,说:“傻瓜,篓子里怎能长出花生?”
  奶奶喜欢带我去西邻二大娘家串门。真奇怪!连奶奶种的南瓜秧也爬过墙头来串门子。
  立秋后,南瓜秧疯长,一直爬过西墙,还在二大娘家结了两个胖南瓜娃娃呢!秋后收获了,奶奶把摘下的南瓜送给四邻,大家都夸奶奶种的南瓜又大又甜。
  奶奶年年种南瓜,她种的南瓜秧带着一片真情,把乡亲们的心连接在一起。
  一夜秋风劲,吹落黄叶满地金。我和弟弟每天到南园子拾树叶,用针和线把叶子穿起来,一串串地挂在屋檐下。树叶上有虫咬的缺口和霜打的痕迹,每片叶子都有各自不同的经历。冬天下雪了,我仍然可以到南园子看墙上挂着的那些树叶。母亲要拿去烧掉,我不舍得,直到来年楸树又发了芽,我才拿去让母亲烧火做饭。
  爷爷见了很满意,对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年才长片树叶,还要经过风吹雨打,蚊叮虫咬,一到秋天就叶落归根了。”
  那时候,我还听不懂爷爷说的话,只是见树叶很美,拾树叶好玩,看树叶很开心。无意间,却为后来感悟人生提供了标本。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我感到自己也仅是片小小的树叶。是爷爷那棵楸树上的一片叶子,经历了人世沧桑,叶片上还留下了不少虫咬和霜打的痕迹。
  南园子历经百年沧桑,爷爷、奶奶早已过世,父母已搬往城里居住,老屋已易主,圩子墙倒了,最后一棵楸树被伐掉,那些鸟、蚂蚁、蛇、刺猬等都已无影无踪,南园子也不复存在了。而今,我又像童年拾树叶那样,把难忘岁月中的生活碎片一一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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