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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小札:
“快去干正经事罢”
钱杰
  第七十九回,宝玉与黛玉交流研讨《芙蓉女儿诔》。“红绡”“茜纱”“公子”“女儿”,正咬文嚼字改来改去,黛玉忽然转了话锋:
  “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宝玉扫兴,还待腻歪。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这脾气改改。一年大,二年小——明儿再见罢。”说着,扔下宝玉,自顾走了。宝玉也只得闷闷离去。
  记得三十二回中,史湘云劝宝玉,刚说了句“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宝玉就翻了脸,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
  当然这会儿黛玉催宝玉快去干的“正经事”,是他作为家里“主流爷们”,要去贾赦邢夫人那里接待“中山狼”孙绍祖家来人、商量迎春的婚事,倒还不是让他去念书“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但却有“应酬世务”的意思在里面了。
  在宝玉那里,让他去干这类“正经事”的话,则已近乎“混账”。却是出自黛玉之口。所以他“闷闷地”转步离去。
  让他郁闷的事才刚开始。
  八十二回,宝玉下学回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乘兴而来,结果黛玉却又与他说起“念书”来: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
  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她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好歹没像骂湘云似的骂出声来,就算给黛玉留足面子了。黛玉这番高论,在宝玉听来,毫无争议,正是些“混账话”!
  鼻子眼里冷笑罢,宝玉不再在潇湘馆逗留,也不再跟黛玉说笑,悻悻走了。
  其实再早一些,六十二回,黛玉同宝玉在花下谈起探春的“承包制”理家新政时,点赞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宝、黛的这三次不欢而散,都已不是从前小儿女时那淘气使性儿的性质了。
  关于宝、黛、钗爱情的归宿、姻缘的着落,后四十回里,宝玉终究未娶黛玉,而是娶了宝钗。对这个结果,我们且捐弃对续书的成见,沉住气细细读来,就会感觉其逻辑有理有据前后照应、其铺陈舒缓沉着步步为营、其结局毫不离谱水到渠成——写法委实高明。
  一是写黛玉的肺病日渐严重。这是她实不宜做“宝二奶奶”的硬伤。
  二是写贾家日见倒霉。一出接一出,比大事还大,是大事变:薛蟠惹上人命官司、宝玉失玉、元妃生病薨逝、王子腾离奇暴亡……与老贾家眼巴前遇上的这些似山崩若海啸、几乎桩桩件件都能导致四大家族塌方崩盘的大麻烦比起来,你区区一个外甥女儿的那点儿爱恨情愁、鼻涕眼泪、死去活来,算得了什么?此时节谁还顾得了你?别说亲舅舅,亲姥姥也白搭了。
  第三,日见长大的黛玉,其“三观”也在微妙但合理地成长、变化。从六十二回、七十九回、八十二回黛玉的这几句闲话,她与宝玉在“三观”思想上的不甚和谐,便很见端倪。紫鹃代表我们读者,对宝玉知道黛玉死讯后的冷漠十分疑惑、十分恼火,于此亦似乎有解。
  人和人最远的距离甚至不是生死,而是陌生,或是陌生感。
  我们又说,人的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我们头脑里固有的。那是从哪里来的呢?
  人的社会存在、社会实践,决定人的思想走向。
  林黛玉很重要的一个“社会存在”就是:她是祖上袭过列侯、前科探花、钦点扬州巡盐御史的林如海的女儿,她是荣国公继承人、当朝大佬贾赦贾政的外甥女,她是专务“仕途经济学问”的官员贾雨村的学生。
  作为贵族的后裔、笃奉儒教的官员的子弟和学生,她的社会实践会脱离开这些人的影响吗?她的思想、她的“三观”、她的气质,会不受这些人和这些社会实践的影响、只受一个“怪诞”的贾宝玉的影响而单独形成吗?
  事实是,启蒙老师贾雨村对林妹妹的影响之深,超乎我们想象。林黛玉果然也没忘记她小时候跟着雨村先生念书的收获。年纪渐长,越来越觉出她贾老师的“好”、贾老师的“近情近理”。
  通观《红楼梦》全书,真正以男性诗作出现的,除去宝玉的大作,以及“女儿悲、女儿愁”的薛蟠体“哼哼韵”之外,竟是极难寻觅。所以,贾雨村一出场就展示了二诗一联,且俱属上乘,岂非是个异数!
  说明什么?说明曹雪芹不是白让他当林黛玉的老师的,说明林黛玉的诗词水平再高超无敌也是要归功于他这个名师指点的,说明——林黛玉受他的影响是很深同时也是很正常很自然的!
  自幼在思想上浸润着林如海、贾雨村、贾政这班儒家师长、官长熏陶的林黛玉——她的清高但又关注时事留心家政,她的脱俗但又熟谙“拉一派打一派”,她的“担风袖月”(第二回写雨村语)舞文弄墨但又善于韬晦敏于齐家精于理事……似乎都闪烁着她启蒙老师的影子。而这些,则势必后来要与宝玉那“富贵闲人”特立独行、异想天开、一根筋拧巴到底的思想、思维渐行渐远,产生“疏离感”甚至“陌生感”。
  这也是这段爱情不会善终的伏笔之一:志不同道难合。“金玉良缘”诚然短暂虚幻,“木石前盟”却也不是那么牢不可破!
  这才恰恰符合曹雪芹“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感慨。
  所以后四十回,既然要在读者心中永久保持“木石前盟”这段爱情的纯洁无瑕,给大家留个经典的好念想,那就得想办法赶紧让两人微妙的、已经悄然蔓延的裂纹戛然而止、消弭于无形。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早早把黛玉写死。
  先了断“木石前盟”,再结果了“金玉良缘”——应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最后,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大雪中拜别老爸贾政,彻底了却尘缘。贾政追去,“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应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完美收场。
  我们看这通行的后四十回续书,原是与前八十回浑然一体、无可替代,故大可不必人云亦云、先入为主,对其妄加菲薄。
  至于其他人怎么“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就不是那块赤条条而来、干干净净而去的“石头”眼中的事了。那些人的欢腾热闹,恰成为石兄复归于寂寥清净的一个衬托。
  还有比这更好的“归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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