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七十五回探春语)的大观园里,偶尔拨云见日、柳暗花明,不经意间也会透出一丝与人为善的人性光亮,让你对这个“死而不僵”的大家族又生出一点点温暖的幻想。
“何苦耍她”——老门子的良心话
侯门深似海。刘姥姥初到荣国府,几乎进不得门去。她那样大的年纪,硬着头皮、陪着笑脸去央告那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脂批“世家奴仆,个个皆然,形容逼真”)的看门豪奴,说找周大爷家的,烦哪位太爷(侯门的狗奴才,在更卑微的小老百姓眼中,也成了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去请出来。那些人都不理睬她,却让她到“远远的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这句话最为混账,设若“他们家”一天没人出来,还要让这远道而来的穷老婆子在这“秋尽冬初”“冷将上来”的天气里白等上一天不成!
终于,这伙人中“有一年老的”,说了句让刘姥姥感到一丝温暖的话:“不要误她的事,何苦耍她”,并耐心地指引她到后门去打问。脂批:“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
若无这位跟刘姥姥同“老”相怜的看门人的关照,贾家的门还真就很难进、王家的人还真就不那么容易见得上哩!
良言一句三冬暖。
也许,正是亏得这位老看门人的这几句良心话,才支撑着刘姥姥继续打起精神、坚定信心,在硬攀高枝儿寻求外援这条尴尬之路上摸爬滚打、忍辱前行,终于实现了“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的初衷。否则,先说当初进门那一难关就不好过。彼时大冬天的,叫这“家业萧条”的“小小一个人家”,可怎么办呢?
“不相干,有我呢”——袭人的宽心丸
二进荣国府。这一回,刘姥姥是带着对上次王熙凤雪中送炭周济二十两银子的感恩,带着庄稼人秋后丰收的淳朴喜悦,带着“咱这次没空着手来”的平等感,自信自豪、高高兴兴、正大光明地迈进贾府,“走亲戚串门子”来了。
这一得意,就有点忘形。
史老太君赏脸,大观园两排筵宴,一口一个“老亲家”叫着,王夫人薛姨妈和一众公子小姐作陪,鸳鸯斟酒、凤姐布菜,三下五除二——涮得个刘姥姥受宠若惊,喝大发了(戚蓼生回后批“写贫贱辈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差点惹出大麻烦,弄个前功尽弃。
大观园里她醉意踉跄,兜兜转转,鬼使神差,竟然踅进怡红院,“扎手舞脚地仰卧”在了宝玉的床上。“齁声如雷”,弄得满屋“酒屁臭气”……
显然大大离了格。
宝玉身边两个得宠的丫鬟,一个袭人,一个晴雯。我们假想,若是这当儿一步跨将进来的是晴雯,刘姥姥接下来会面对一个何等绝望的场面?
谢天谢地,进来的是袭人。这简直让我们大舒一口气:“姥姥有救了!”
对,曹雪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袭人这一惊也不小,忙推醒刘姥姥。又恐惊动了人,又怕被宝玉知道了,便直向刘姥姥摇手,不叫她说话。赶紧在香炉内撒了三四把百合香……好一通收拾,才笑着对吓慌了神的刘姥姥说了一句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动得不行的话:
“不相干,有我呢。”
谁在惹上麻烦闯了祸、惊魂不定、浑身哆嗦的时候,不盼着旁边能有个人来上这么一句呢?
只这六个字,便是“怜贫恤老”的大慈悲、大修行、大功德,注定了袭人的命运归宿一定不会太糟。
“ 都 是 我 坑 了你”——平儿的暖胃汤
我们仅从“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二十一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五十二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六十一回)这些充满赞许的回目名就可看出,作者该有多么喜欢他着意刻画的这个善良、知性的大女孩。
在那“浑不吝”两口子跟前的忍气吞声、夹缝求生,却一直没有改变她平和温婉、乐于给他人解围排难的性情。
心善的人往往对人情公道、天理报应心存敬畏,所以喜欢自省,还很容易自责、忏悔(而像王熙凤这类人绝不会有此心态,他们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第十五回)。
比如平儿,她对尤二姐被王熙凤赚入大观园、又毫无悬念地遭受到因妒生恨带来的一系列虐待迫害这件事,就深感惭愧。因为“二爷在外边偷娶老婆”,是她先听说后报告给凤姐的。所以,看到尤二姐的惨状,平儿由衷地自惭、自责,当面滴着泪向尤二姐忏悔、道歉:
“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她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
这便是平儿襟怀坦荡、不欺人神之处。
落到“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的“女曹操”“胭脂虎”王熙凤手心里的尤二姐,被人家“借剑杀人”泼满了脏水,如同陷入一个软绵绵、黑沉沉的陷阱罗网中,四面楚歌,人人鄙视,冰凉一片,生无可恋。
深深内疚的平儿,甘冒贾府之“大不韪”,顶着“醋坛子”凤姐劈头盖脸的叱骂,屡次三番关照这个可怜的、几乎成了万人嫌的女人。她看不过凤姐唆使人送给尤二姐吃的饭菜“都系不堪之物”,便“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她吃,或是有时只说和她园中去玩,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她吃”;尤二姐平白受了秋桐的窝囊气,平儿又赶来宽慰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
平儿的几句温言善语,成为尤二姐在人世享用的最后一丝暖意。她拉着平儿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得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当夜,她吞金自逝。
即便对那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凤姐,平儿也仍是只存善念,不计前嫌,与刘姥姥一起合力保护了她临终最大的挂念——巧姐。
平儿一以贯之的与人为善,是她以一个“通房丫头”的尴尬身份,而能受到上下老少一致好评敬重、赢得体面尊严地位的立身之道。续书最后写她被贾琏扶正,有了一个好的结局,也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