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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贾政,活成了一个庸俗的笑话
钱杰

  在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的贾府,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府,在卿卿我我、脂浓粉香的贾府,在生齿日繁、事务日盛的贾府,在嗔莺咤燕、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贾府,与一派热闹喧嚣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孤独、寂寞的阴云,却笼罩在这个华丽家族几乎每个家庭成员的心头。
  宝玉、黛玉、宝钗是孤独的;贾母、薛姨妈、李纨是孤独的;元春、惜春、湘云、妙玉是孤独的;林如海、贾敬、贾环是孤独的;邢夫人、尤氏、周姨娘是孤独的……《红楼梦》的底色就是孤独。
  概莫能外,贾政也是孤独的。
  从“出身”上看,他和他的哥哥、妹妹、子侄、甥女都是衔金含玉出生的官三代、贵四代,安富尊荣、颐指气使。但是,他称心吗?
  他“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遂额外赐了一个官儿给他。心心念念的科举正途被父辈溺爱截断、被祖宗余荫淹没,一肚子“正经”学问、八股文章无处发挥,获得感、成就感大挫,成为他终生之憾、郁闷之源。
  从“婚姻”上看,他的正室夫人王氏,乃“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大舅子王子腾乃“现任京营节度使”,又升“九省统制”“奉旨查边”,再擢九省都检点、最后干脆入阁拜相,家里财富碾压东海龙宫,更甩他们政治上日见没落、经济上捉襟见肘的老贾家好几条街……但是,他如意吗?
  与王夫人的联姻,绝不会是贾政自由恋爱的结果,而是地地道道的政治结盟、财富联手——他连自己参加“高考”的权利都被剥夺,娶媳妇还轮得到他做主?虽然他们诞有一女二子,但爱情结晶的成分有几多?更多的恐怕是“使命”使然。“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既然在娘家强势的夫人那里寻不到多少温存,世家子弟三妻四妾倒也若等闲,便又觅得一位赵姨娘、一位周姨娘。周姨娘没有为他生育子女,在这个大家族里活得知趣、安分,可有可无。赵姨娘呢,她的价值也无非就是生了一双儿女,当然这很重要,但不妨碍她活成了一个有毒的笑话。
  而在赵姨娘那里,贾政被熏陶成了另一个笑话——
  七十五回过中秋,他给贾母讲的那个喝老婆洗脚水的笑话,只能说明两点:一是言为心声。他笑话里说的那个怕老婆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二是这个笑话之“三俗”,让我们看到的是赵姨娘的风采。叔本华说一个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独,在中年大叔贾政身上,似乎二者并不排斥。
  从子女那里看,带给他巨大希望的,曾是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这叫事业家庭两不误。贾政在贾珠身上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寄托了他未竟的科举正途之梦。爷儿俩名为父子实为知音,怎不爱如掌上明珠!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珠珠竟然早亡,真是悲伤也夫、沮丧也夫,如同伯牙失子期,活着好没劲。
  带给他荣耀的,是女儿元春。因“贤孝才德”,元春早早就选入宫中做了女史,后进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成了“穿黄袍”的娘娘,真是光宗耀祖。但那是给外头人羡慕嫉妒恨的,自个儿和父母亲人的感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贾妃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从头哭到尾,向祖母、母亲抱怨:“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地方……”见到老爸贾政后,又冒出句“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些话都不能往深里联想,简直吓死人。贾政“含泪”(焉知不是让他闺女那几句话吓哭的)启道:“……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一大段客套话里,既有臣子在朝堂一贯的表态应景,也有站在皇亲国戚角度的恳切陈情,更有人之将老却不得亲女膝前尽孝的孤愤哀鸣——也够难为他的。
  至于宝玉,那跟他压根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火车。宝玉越长大,跑得就越远,直到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看不见了影儿……这坑爹孩子带给他的,除了恼火,就剩寂寥了。
  说到他跟贾母的关系上,这娘儿俩很多时候咱看着不像母子,倒更像是上下级。名义上,荣国府是他和王夫人两口子当着家,但权柄并不在他这里,他也不是个当家管事的性格。家里出点事,还得跟他妈早请示晚汇报、以贾母为主。在打宝玉这件事上,老太太的言行,就像极了一个退而不休、整天气呼呼的什么都看不惯的老领导对在职但并不掌实权的现任领导的蔑视霸凌、以老欺小、降维打击。反过来,对另一方贾政来说,则是满肚子憋屈、无助、敢怒不敢言。就得另找地儿撒气,比如回头还得收拾老太太的命根子宝玉。
  在一众清客下属那里,他更是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他对一众清客所题匾额楹联,左一个“俗”,右一个“也俗”,要不就拈髯沉吟,不置可否,但自己又拿不出什么更像样的来。并非人家这些清客个个酒囊饭袋,原文说得好,“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就只糊弄他这个东家、书呆子一个人,人家不过跟着他混吃蹭喝罢了。弄到最后,贾家势败被抄之后,“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
  他从京官外放江西粮道,本是上头重用。他不懂得地方官那套潜规则,一心想做好官,一到任便要严查严禁衙门里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水至清则无鱼,你这么较真儿,那些靠官场黑幕发财的胥吏长随岂不要喝西北风?所以大家怨声载道,一齐告假,一时间连站班喝道抬轿子的衙役都不全了。贾政耍了单儿,工作没法开展,还是门子李十儿给他点拨,才弄明白是哪儿出了毛病。无奈之下,贾政只好抱定“独善其身”,跟李十儿认了怂交了底:“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
  后来李十儿这班小人果然擅作威福,重征粮米,苛虐百姓,“闹出事来”。贾政以“失察属员”罪责被参,连降三级,铩羽而归。他的“独善其身”哲学,到头来只落实了一个“独”字,给天天笑话一箩筐的官场又添一新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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