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穿过古老而兴盛的小城逶迤北行,贯穿南北的幸福河载着淳朴的民风静静流淌。此时的黄河水,还带着泥土的浑浊,日日夜夜滋润着沿河两岸曾经贫瘠的土地,在麦风吹来时,正是花开荼靡。河水几经舒缓、湍急,注入古老的黄河流域的马颊河。
那时五月,熏风领一路热浪而来,吹散了天空阴霾。云霄上湛蓝映空,视野里翠绿遮目,禾麦金黄待收,彩霞欲燃殷红半城。河畔上的蔷薇花,灿烂如锦,霸道着把所有的色彩都独占了来。欢喜的心在花中融化成蜜,和了花的芬芳。夏日的原野上是鲜活的伊甸园,处处充满爱意,是画家用油彩堆积出的红橙黄绿青蓝紫油画;一格格金黄的麦田,一块块碧色的莲池,一村村红瓦灰墙,一片片枣林花香;一条条的铁路委蛇伸向远方,驶过巨龙般的火车;高耸的无线信号塔,像是架在天青色下的琴弦,来自东南西北的风无时无刻不在拨弄着琴弦,吟唱着幸福绵长的歌曲。
天狼西坠,紫气东升,云母托举起红彤彤的金乌,透过素纱一样的云衫奔向凡间大地。去农场的大巴车迎着初升的朝阳出发,向光而行,穿过大大小小的村庄,车外的景色如飞跑而过的驯鹿迅速地逆向奔跑。晨曦中田野分外清丽,地表上飘逸着一层闪着光斑的水雾,各色的野花铺满沟沟棱棱,一缕缕新鲜的阳光穿梭在层林之间。路边大红的月季花开得正浓艳,勾勒出小村庄安静温馨的轮廓。心被家乡的美景融化,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惆怅。“布谷”鸟声在湛蓝的天空之镜下回荡,传播着麦收的信息。
黄土地上忙碌的人影抬起头,拽过肩膀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一个肉嘟嘟的小女孩手里抓着一束鲜艳的旋覆花飞跑着追逐地边上、花丛里的蝴蝶、蜜蜂、花大姐,粉色的裙摆在风中飘逸,头顶上两股马尾辫高高地弹跳。“姐姐,我要吃花蜜。”坐在地边上,拿草棍拨弄着“上伙歪”玩耍的弟弟看向姐姐。“好,我去给你捕只蜜酪”,远处劳作的母亲不时抬起头宠溺地看向她的儿女。
麦地南头是一条宽阔的苇子沟,坡崖陡峭近乎垂直,平时没有大人看管是不允许孩子到这里玩耍的。那时候,沟底干裂成一块块瓦片,像龟裂的瓷器。湿润的低洼处,绿草如茵,风吹来似水波涌动荡漾。一丛丛的草荆,生出米粒一样的花蕾,引来成群的不知名小虫,在草丛间滚动。靠近青草的地方,村人们挖出一个两米长的土井,里面的水白灵灵得清澈见底,在池子里面预留下一两层台阶,地里干活的乡亲们用手捧起井水一口饮尽,甘甜清凉。
雨季,这条苇沟就变得丰盈起来,村里房檐滴下的水,院子里、巷子里、大街、小路上的雨水,经过千流百汇涌向这条沟。有水就有鱼,在村头通往苇沟的入口处,早有人用竹帘做成的流鱼板挡住水流,不时有顺流而来的鱼虾落在竹帘上,奋力地弹跳几下,终落进看守者的手里。苇沟连接着附近四五个村,把几个村庄的田地紧紧连接在一起,干旱、水涝有着密切的关系,苇沟尽头就是老马颊河的主河道。麦收季节,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麦子眼瞅着一天天变黄,最终在扑面的南风席卷鲁北平原时,带走麦秆上最后一点水分,河道里的水也迅速干涸。
村头场院里,爷爷吆喝着老牛拉着碌碡在一圈圈碾压场地,压过的场面光滑瓷实,轧麦子才不糟蹋麦粒。隔着小路口南边是苗圃,桑葚红了、水杏黄了,隐隐约约传来麦收蝉的鸣叫声,时远时近“嘶嘶、嘶嘶”,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低调不彰显,如麦收前的序章,有条不紊地吟唱。灰雀像大嗓门的小伙儿,不会低调,“喳喳呱呱”在林子里高调地求偶,不能错过这物资丰盛的繁育季节。
最难忘的是,每年的开镰后去南洼收麦子,披星戴月赶时间,筋疲力尽忙不完。晚上母亲早早地让我们睡下,她一个人开始拾掇割麦子的家什。父亲每个月几天的休班时间舍不得用,要留到镬地耩地才回来,那些活妇女儿童干不了。母亲窸窣捋出几把捆麦葽子绳,那些草绳有些是母亲上地回来时路上捎带薅来,一点点攒着,有的是我去放羊割草时拽回来的。临近麦收前,地里的绊子草是稀罕物,不管走到什么地里,只要看到长到米数长的绊子草,必定会一把把薅下来,抽出几根长得粗实绊子草捆成一个草捆,带回家。等到草晾到半干的时候,母亲会抽空拧成葽子绳。有的时候我也在野地里顺手拧成草绳,但是不得要领,经不住重力,用劲一拉就会崩断。最好的葽子绳是柳堡街来卖的,他们那田地宽漫,绊子草长得老有韧性。在刈麦前几天,总会有人来售卖,进村一声吆喝,几分钱一根,乡亲们多多少少都要留一些,这些可是肩负重任的宝贝。
子时的月光可真清澈,笼罩着沉睡的小村,模糊的房舍如摇篮中的婴儿安逸。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三人推着胶皮小车,车上早已放满母亲准备好的物资,馒头、水、镰刀、葽子。穿过此时还寂静着的小村,走过村西影影绰绰的墓地,爬过村南那条苇沟。一排大脚印,三排小脚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前行。
那时南洼的地可真长,母亲给我们分好趟数,每人两行,刚开始有些虎劲,后来就越来越慢,总是割不到地头,针尖样的麦芒扎在酸涩的胳膊上让人记忆犹深。从那时内心就盘算着“我要脱离农村,可不能一辈子种地。”麦收的太阳比什么时候都勤快,鸡还没叫,太阳突地跳了出来,把世间万物聚拢在她灼热的怀里。当太阳拉长人影时,那一亩多的麦子终于在一家人疲惫中割倒在地里。母亲让我们吃点馒头喝几口早已凉透的水,开始把整地的麦子打成捆。快到中午时,小姥爷或者舅舅赶了牛车来给拉回家。成年后我问母亲:“您那时候带着我们仨孩子过坟地,到没人的南洼不害怕?”母亲总是慈爱的笑,“人活着就要干活,就算干不好,也要尽力,不能让人瞧不起。”后来我做了母亲,我才真正懂得,“为母则刚”是一切为了孩子。
从骨子里长出的东西,任时间再磨砺也本性难改。曾经走过的地方,变成丈量的数字,一路浏览的风景,成为里程碑的过客。城镇距离在不停地缩短,村里年轻人都不愿住在村里,他们为了工作、生活,常年奔波在路上,愿意种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可是祖辈、父辈,还有他们的土地搬不走,那条世代相传的根已经深深扎进深厚的泥土,他们在摸索着新路径。
而我,虽然身居钢筋水泥的房子,同样隔断不了自身乡土气息,灵魂还是安于泥土静谧和庄稼丰香。也许,我的先人刚刚来到这片贫瘠之地时,已经下定决心,让他的子子孙孙定要在这片土地上,沿着这条古河繁衍生息。只有回归到田园里,才会释放着我身上天然的野性,呼吸也觉得顺畅自由。在绿色里享受到生命的盎然,让风吹透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活跃在夏日骄阳之下。喜欢燕麦田里的翠绿,还有沟壑里随风飞扬的芦苇荡。喜欢荷田里的连天圆叶,还有掠过莲尖优雅的燕子,微波荡漾下嬉戏的小鱼。树木苍翠合着田野上葳蕤的青草,心里即可充满柔情,像旷野里飞翔的苍鹭,一圈圈盘旋爱着大地、爱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农场办公室窗外,廊下的雏燕已经长出漂亮的羽翼,一只一只,从立柱顶端的老窝里飞了出来,停在廊前晾衣服的铁丝绳上,尾处还未褪尽的朵绒毛被清风吹着飘忽,它们快速扇动着逐渐满的羽翼,像是着急着离开老巢要去搏击长空。
农场上种植的麦子熟了,牧草也进入收获的季节,一望无垠的苜蓿地,涌动着艳紫云霞,机车收过的地方,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蓊郁的大地,麦子闪着粼粼金光,一波波翻卷着烟波巨浪,走在麦垄之间,沉甸甸的麦穗饱满紧致,农机轰隆声中,麦粒像无数的珍宝成堆聚集,顺着流水一样的管道汇成金色的溪流。载着一车车金黄的车辆奔驰在麦田阡陌上,蒸腾起一场金色飞扬的战场。
现代化的耕种模式,给部分零散的农户带来了方便。原先十天半个月的麦收,现在一两天时间粮食就到家了。麦子的金黄,高粱的紫红,棉花的洁白,还有在原野上的万紫千红和无尽的绿,一年年交替播种、收获。这富饶的土地,是我疲惫时回归的港湾,我用最崇高的礼拜,虔诚地匍匐下身子拥抱这富饶美丽的田园,如回归母亲怀抱一样,温暖、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