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故乡是那万年不动的孤山,思念一定是潺潺流淌的溪水。任溪水日复日、年复年从心头淌向故土日益思念的泥屋,流过泥屋后那条平缓的老河。那河水清澈明净,四季依附在山脚下,与老井做伴,与古木为邻。
少年不知愁滋味,青年不知故乡远,而中年便是除了乡愁愚执,一无所有。
少年时的月亮挂在头顶,伸手踮脚就能抓在手中,是纯真无谓的自信,是映在乳毛脸颊上的一层光泽。星罗棋布的夜空,月光如银箔,漫撒在安静的村庄,照亮一排排散发着炊烟的房顶,粘在毛头纸的花窗上,游走在土炕上孩子们身上,温暖了儿时的梦境。冬夜母亲灯下缝衣的情景,是一生的温暖。铺展开雪一样的棉絮,一层层纳入棉衣,衣服上蕴藏着母亲的味道。不管夜有多寂寥,屋外的风刮起多少尘土,风声怎样低鸣嘶吼、抑或雨雪叠加,只要油灯的光晕里摇曳着母亲的身影,孩子的世界里就有太阳的温暖。
青年时,月亮是奔跑而过的影子,伴随着脚步印满他奔波过的大街小巷。那时的我们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自大一样轻狂,从来就不知道父母在家乡日夜思念盼望。为了所谓的理想,将家乡抛在脑后,将父母叮咛搁浅在旅程的岸上。鼓涨的风帆一往无前,距离回岸越来越远,皎洁的月光是随风飞扬的青春,肆意挥霍,总感觉未来时间还很长很长。
几时,忘记村头遥望的双亲,忽略了父母殷切的祈盼,无意父母两鬓斑白,皱纹爬上额头。时间匆匆流逝,我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人生有多少不如意,有多少不经意之间,错失了再也缝补不回来。后来才知道,不管走过多大的城市,有过多少收获,错过对父母的太多陪伴终究是遗憾。
中年的月亮,是拽不断的思念。母亲说:累了回家吧。父亲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少年过去了,世界上再无第三个人对我说过这烫心的话。那个发梢扎着花、飘着稠带的小姑娘已经没人记得,那个磨磨蹭蹭慢性子的妮子已经长大,那个青丝黛眉的女娃子已经白发参差,踽踽独行在人生路上。天上月那么远那么高,再明亮的光却给不了温暖,再浓的思念隔着厚重的泥土,找不到家的归途。父母浑浊的眼睛,看不到儿女走过多远的行程,父母生命中最后落下的清泪是割舍不断对儿女的挂念。没有了父母的牵挂,我的故乡又在哪里?
一场秋雨,给前几天还灿烂亮丽的景色画上了一个句号。所有的叶子匍匐在路基上,好像树上的风景画被一只手无情地拉了下来,平铺在水泥画板上,色彩晕染纷乱。雨丝清冷让身体瑟缩,内心深处空虚起来。这个凋零的季节,落叶离愁,还有父母遗留下的空院落,触目伤情,思念成沙。
山川锦瑟铺长卷,寒露沁香庭院,菊饼清曲桑梓信,祈福满世间。重阳夜月盈缺半,离愁泪染霜天,常忆高堂膝下欢,祈寿亘古年。
林语堂先生说过,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人与万物终归要回归自然,隐匿在土壤里,灵魂在轮回中得以安息。天冷了,百草凋零,旷野上苇茅草舞动着芦花,沟塄上,田埂间遍地的干柴呼啦啦地站在风中,一团团被风折断的干柴随着风向滚过原野。想起母亲那双为生活操劳的双手,皴裂着血口,在寒冷的早上,沿着沟底寻找着风卷成堆的树叶,捡起一根根樗树叶柄,砍下一棵棵半干的黄须菜背回家。生活艰难,只有灶堂里火光闪烁时,母亲刚毅的脸上才会露出笑颜。是母亲把冰冷的世界挡在门外,一缕缕热气温暖着我们的童年。
在农村,每年八月十五,肯定不是游山玩水的节日,是劳累无比又收获颇多的时节。母亲在过秋时做的饭最香,早晨一起床,香甜的馒头味道钻进每间房里,引得肚子里馋虫咕噜咕噜叫了起来。雪白油亮的发面馍,鼓胀着大肚皮,诱人的糖三角顺着边缘隐隐约约露出焦糖色,有时还会有几个让人惊喜的菜包子,大碗蒸咸鱼和鼓着鸡蛋的虾酱,或是油光光的咸白菜咸萝卜,那纯香的味道让人垂涎,幸福感永远在记忆里漫延。
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季节,果子飘香,庄稼丰收,我畅享在父母的田园里。地里的落花生叶子黄了,土壤下麻屋子白胖子到了及笄佳期,再不刨出来就被地蛆虫咬得伤痕累累。
玉米缨子已经不再嫩黄,变得成熟苍色,带一些细碎紫褐色花穗,整整齐齐地平铺在田野间,像极立体的模块。从地一头放眼整块玉米长势,单从玉米缨子的平整就知道庄稼的好收成。当叶子褪尽浓绿,苍皮的棒子槌探出身子等待着收获。小草顶端的露珠还在滴溜溜打转,头顶火红的太阳刚刚跳出云海,一筐筐玉米,在我手里华丽地褪去老皮,珍珠般的棒槌闪着金子光泽,有序地堆积在玉米垄地边。母亲常表扬我,“英子掰棒子比别人快,摘棉花也比别人快。”也许受了母亲的鼓舞,我一个人掰棒子后面能供应几个人砍棒子秸,倒棒子秸的父亲和弟弟远远落在大后面,我觉得自己像个胜利者,忘记了带锯刺的叶子擦过脸颊的刺痛。
秋收,田地里最悠闲的是不知愁的昆虫。蟋蟀三五下蹦了出来,扇动着触角爬到南瓜花下,湿润的泥土清凉舒适,它比人类更知道享受生活。还有肥美的蚂蚱,扑棱着翅翼迅速地从面前穿过,又淘气一般落在离你不远的碎玉米上,吸引着小孩子来来回回穷追不舍。抓来的蚂蚱用草茎穿成一串串,回家经过盐渍、油炸香脆无比,是物资匮乏年代的无穷回味。
此时地里一行行枣树,挂满紫红透亮的枣子。清晨摘一颗放在嘴里,甜脆到心里。中午摘一颗又甜糯似蜜饯。近处的枣林像了缀满红宝石,一层层,一摞摞压弯树枝;远远望去,枣林变成一道道绚丽的红云。云蒸霞蔚间,枣香飘散到田园和村庄的角角落落;村里每家屋顶上,高粱箔上铺满一层红通通的枣。枣里的糖分在阳光炙晒下,香甜的蜜糖味从软绵的枣肉里散发出来。
斜立在墙上的木梯,变成一条轻熟攀登的小道。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们自小都像身怀轻功一般,上树爬墙无所不能。熟练了上下梯的我身轻如燕,大包小包的枣、花生、豆子、高粱、棉花,一袋袋顺着木梯运到屋顶上。早上迎着日出在屋顶上摊晒,暮色四合上房收拢覆盖。月亮升起来,坐在房顶上,那时最惬意。除了自然的花草树木,月亮变成最亲密的朋友。
清月皎皎,依然如昨。天命之年,独步月影下思亲又起,恍惚间,一条小路从遥远的地方延伸而来,穿透灵魂,触及内心深处的柔软;一条小路又从心灵深处探向遥远的空间,心所向往,寻找着往昔的点点滴滴……
时光飞逝,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离开十年了,父亲也去世整整六年,回家的道路像拉长千万里,心却依然期待每一个相约的日子。人生轨道上,不就是在奔跑中一次次地淹没过去驰骋的足迹吗?跋山涉水,从内地小镇到北疆沙田,从四季如春到四季晓寒,行程中不敢有片刻停留,唯独在回乡的路上变得小心翼翼,对生养自己故土踟蹰徘徊,走不出月光笼罩下的竹篱笆、泥屋子,走不出那叶落归根的热忱、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