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6版
发布日期:
穿越平原的小径
□初守亮
  鲁北平原广袤而辽阔,平原深处的小径,纵横阡陌,曲折蜿蜒,深沉肃穆。沿着小径一路走来,环环绕绕,迷迷惑惑,小径印满乡农们祖辈叠加的足印。地头渠尾弯曲的羊肠,蒹葭荒蒿的湖渠沟渎裸露的畦埂,小径如一根绵长的丝线,以各种姿态交织于平原的脊背,匍匐、穿梭,任意东西。静默的小径,无人惊扰,只有时间如水,岁月沧桑。偶尔鸟雀轻啼,风儿缠绵,大地会发出轻声的颤音,吸引你不断向前。黄昏来临,母亲亲切的呼唤自巷口传来,空旷辽远的音律,如层层的涟漪,在摇曳涌荡的高粱穗上震荡,徐徐传入顽劣孩童的耳畔。母亲的声音让人愉悦,氤氲着家的温暖,于是,一种幸福感涌遍全身。
  小径是大地的经络,如母亲的血液在汩汩流淌,带着她的体温,布满大地每一寸肌肤,贯穿着城市与乡村,田野与湖泊。小径是人走出来的,有小径的地方就有人迹,有劳动生息。行走家乡小径,如同感觉到蓬勃有力的心跳,嗅闻到津津汗湿的气息,倾听到泥土深沉的呼吸。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色的土灰,泥泞凹凸的街巷间,胡乱地横着一些低矮的土屋,破败的几近萧索。偶有残迹斑斑的老房基,亦是黄土青砖,残存着岁月的沧桑,那是泥土的本真。家乡的人们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他们知道,能够让祖辈生存下来的一切,都源于土地,包括草木生灵、土屋牲畜和少得可怜的五谷。每当从城里回到家乡湖滨,丢下简易的行囊,见过母亲,没聊上几句,就得到湖畔转转,呼吸一下家乡清新的空气。母亲知道我这个习惯,也了解我的秉性。脚下的土地,仿佛牵动着我的记挂,只要踏上那块土地,就像见到母亲一样亲切、踏实。这是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敬仰。
  漫步湖堤,难免相遇一些生活在此的湖乡人,他们纯厚朴实,一辈子趴在洼里,与自然相伴,与水土庄稼相守,毫无所求。我心中蓦然对湖乡人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对故土深深的热爱与依恋。因而我时常想:假设能在湖中幽静的小径旁,搭两间湖泥草屋,一架茂盛的丝瓜门前垂下,听着鸟鸣,吹着湖风,撵着那架旧式的老牛车,做一个悠闲的“趴洼人”,或许是一件惬意的事。
  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对泥土的痴恋,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依然根植于土壤。记得儿时在湖畔小径玩耍,不小心被芦苇划破手指,母亲总是抓一撮泥土按在流血的地方,絮叨着:土药土药,按上就好。母亲的话音刚落,颓靡的情绪立刻活跃起来。
  农村的冬日是清闲的。每到周六周日,父亲总是带我和哥哥去责任田里平地,高的地方用柳筐抬到洼的地方,开阔地边沟头,把畦埂整高筑牢,以待明年播种灌溉。少年柔弱的肩头,被生活的担子揉起了水泡,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劳动的艰辛。懵懂少年的心里,对土地的情义,萌生了一种神奇的敬畏。母亲看到我肩头的水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亲昵着我的脸说:“你们要好好念书,争取做一个有文化的城里人。”母亲话里,似乎对脚下这片生生不息的泥土,浸透着无尽的苦涩与隐痛,懂得土坷垃里刨食的代价和对土地的依赖。温暖的目光里,充满着对儿女们的几多疼爱与期许。
  踏上湖堤小径,寄宿异乡的人,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心情激荡,脚步轻快,似乎每一根神经都被激活,我兴奋不已,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大声呼唤,哎——我来了——我来了。想起小时候,放学后去地里打猪草,累了,找个绿草茵茵处,仰面躺倒,尽情呼喊,哎——哎——哎——我来了。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倾听,倾听隐约传来的回音,在苇梢间荡漾,在草叶里穿梭,划过潋滟的湖面,顺着花草乱坠的小径隐约传来。那是大地的倾诉,是一个酝酿已久的梦,一个呓语呢喃的梦。
  鲁北平原,地沃水广,万顷麦田在水的滋润下变得丰硕而秀美。雨水过后,是家乡农田播种返青的季节。我曾装模作样地扛着铁锨跟在父亲身后,学着浇灌那些干渴难耐的麦苗及青菜。沉寂一冬的麦田,兴奋得如同刚刚醒转的孩童,左顾右盼,交头接耳,顺着沟壑蜿蜒的小径畦埂奔跑,在广阔的田野上涂抹、染织、传播,把大平原绿化美化,把条条松软、自然坦荡的小径踩得踏实,坚硬,一如父亲的肩头。
  于是,牛马车、地排车沿着小径“吱扭吱扭”缓缓而来,顺着深浅重叠的车印,平行着驶向前方。车上装载着耢耧、肥料和种子,种子合着汗水播进肥沃的泥土。而那些饥渴的麦子,喝着黄河水,吃着农家肥,如同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大餐,精神抖擞,在阳光下舒展着筋骨。你追我赶的拔节声,吱吱的抽青声,农人们充满希冀的笑声,在春光中低回,荡漾。
  我常想,小径是农村与城市间经济发展的桥梁,是农人依赖的信息通道,更是农人们的精神支撑。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为方便麦收秋种,大片田地里,要修筑几条相互贯穿的新小径。这些小径不同于之前弯曲凹凸、斜南吊北的天然小径,它们要经过村委会商议规划后,仔细丈量,专人放线楔橛,保证每一段小径条直、标准、一致,并且与每家每户的责任田相互连接。两边挖渠筑路,垫上一层土,然后人畜踩踏结实。新修的小径如同版图上勾画的一般整齐,平整通顺。那时,父亲任生产队长,他总是以身作则,用心地在松软的土壤上来回踩踏,心里的盘算不由地念叨出来:有了这路,麦秋再不用远远地赤着脚肩担背扛了,一家人的田地在一起也相互有个帮衬和照应。路边,开春栽些小树苗,既护了土坡,累了又能燠热乘凉。大片玉米地里转悠久了,迷了路,小径上的树就是你的方向标。
  记得我家的责任田,就在门前小径的旁边。父亲爱种菜,常在地头沟边种一些扁豆、丝瓜、向日葵。等硕果累累,母亲总是捡着熟透的摘下,让我送给东家西家。父亲驾鹤西去的那天上午,还亲手种下一架扁豆。记得那年秋后,那架扁豆花繁叶茂,一串串低垂鼓胀的脸……或许,这是父亲与土地的一种默契,一份情感,酝酿于岁月的枝头,沉默成永远的乡愁与回忆。
  小径绿了,有了活气,有了四季,有了心跳与呼吸。我以为春暖、夏燥、秋实、冬寂,家乡小径多以水滋养,五谷哺育,得以旺盛的生命力。在家乡湖区生活了二十多年离开,小径就像我的脉络,流淌着嫡系的血液,小径的每一处都有我年轻的足印。惊蛰到来,隆隆的雷声响起,泥土中蛰伏的生灵,伸着慵懒的腰肢走出洞穴,享受温暖久违的阳光。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农人们也开始推上小推车,装上农具或水泵,耕种或浇灌。小径上,田野里便热闹起来。夏季一到,烈日下的小径却显得有些寂寥。野花慵懒地开着,似睡似醒地做着美梦,梦呓里咧着嘴笑着。庄稼成熟的秋季,小径又忙碌起来,人踩车撵,小径瘦了,那是叫庄稼挤得,它能经得住考验,身板也更结实了。收获过后,亮带子般的小径,没有尽头的由脚下伸向远方。风雪的晨昏,小径坚硬了,在旷野上突兀着,一如大地的筋骨。
  小径会老,却依然年轻。那蜿蜒曲折风雨沧桑的羊肠小径,曾经年复一年,演绎着、重复着丰收喜悦场景的小径,渐渐在岁月的年轮里老去。细看土地深处,一条条笔直平坦的小径,纵横交织,跌宕不羁,正如平原上世世代代生活的农人,瓜瓞绵绵,生生不息。当我再次回到家乡,于田野中踽踽行走,不再是泥泞不堪车辙深陷了,而是清一色的小柏油路;当年栽下的小树苗,已经遮一方绿荫,顺着路的方向,向前,绵延着甩向平原深处。
  如今,父亲已不在,母亲依然说:去吧,到坡里转转,生活好了,就连田野也大变了样。可这次我不再和之前一样,搭不上几句话就急着往地里走。因为父亲去了,孤独的日子,只有母亲自己在坚守,从母亲的话语中知道,她是在照顾儿子多年来一成不变的习惯,其实她多么想和自己的儿子说说话啊。母亲的老态与慈爱常常会把我的鼻子拧酸,眼睛捂热。
  是啊!今非昔比,小径也踏着新时代的步伐与时俱进。就在这广阔的鲁北大平原上,休闲农业、生态农业等高效农业示范园鳞次栉比,现代农业产业园的智能温室、钢架大棚、观光农业景区,以及凭借天然资源,多样化、大众化等绿色旅游产业,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之中。沿环湖路边行边看,眼下湖水清冽,湖色空蒙,萦绕着一方方豪放深情的芦苇,鹅鸭嬉水,舟楫穿行……当我在家乡在鲁北大地上看到这一切,心头猛然一喜,崛起的家乡,吸引着离家多年的游子,更招来了巨商与投资者,心中的喜悦难掩对家乡巨变的惊叹与自豪。归来吧,漂泊的游子,家乡哺育了我们。
  是啊,自家乡小径走出,羁旅异乡,我们什么时候设想过平原的今天,家乡的明天,我们心中有愧啊!面对今天的景象,我们歉疚,我们欢呼,我们一荣俱荣,让我们虔诚地向泥土致敬吧。
  顺着小径,不知能否走进人心深处,告诉他们,小径期待他们归来。

版权所有:滨州日报  技术支持:锦华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