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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处“是时候了”
钱杰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中对程高“混四十回于八十回中”的评价:“就事论事,是一种过失;就效用影响而论,是一种功德;混合而论是功多而罪少。”
  他发出的对于高作的赞扬和指斥,汇成一句话:
  “失败了,光荣地失败了!”
  俞先生解释其所以失败,“一则因《红楼梦》本非可以续补的书,二则因高鹗与曹雪芹个性相差太远,便不自觉的相违远了。处处去追寻作者,而始终追他不上,以致迷途……”
  俞先生说“《红楼梦》本非可以续补的书”。我以为这是二百多年来“红学”中的“明白人”说得最明白的话。
  至于俞先生所说高鹗的“处处追寻作者”,王蒙先生的观点则表述为:“续作语言基本上与前八十回风格一致,情节大致上‘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字无来历’,续作者是下了大功夫死功夫的。”(王蒙著《红楼启示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
  笔者读红,偶见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中,各有一处关于“是时候了”的语言描写,相映成趣,不知可为俞、王二位先生的论述添一小注否?
  第十一回,凤姐点戏:
  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曹雪芹对戏曲的喜爱和熟稔,来自基因,来自幼时贵族家庭的文艺熏陶。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扬州旧梦久已觉”句下小注说他幼年“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而他的祖父曹寅“能自作戏自演戏”,在苏州织造任上时就养了戏班。康熙南巡驻江宁行宫时,“照例每晚‘进宴’‘演戏’,皆寅一人之事。至雪芹时家中尚有遗存旧时女伶,皆‘皤然成妪’”(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七章“新索隐”)。《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提到的《续琵琶》,就是曹寅撰写的传奇,今存抄本。
  曹雪芹笔下《红楼梦》中几次描写的“点戏”情节,都反复暗示着这个豪门大族由兴而盛、由盛及衰的宿命。脂砚斋所谓“画家三染法”也(第二回前脂批)。这十一回提到的“凤姐点戏”,是个开头,是第一次“皴染”。
  正在唱的《双官诰》,为清人所著传奇,写冯琳如的婢妾碧莲守节教子,后来得了夫子双份官诰的故事。地方戏中的《三娘教子》即由此而来。这说的是家族“由兴而盛”。
  凤姐点的《还魂》,是汤显祖著《牡丹亭》中的一出,是爱情悲剧。
  点的又一出《弹词》,来自清初洪昇著《长生殿》,唱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悲欢离合及唐王朝的盛衰陈迹。
  她点的这两出,都不带什么好兆头。唱了《还魂》不久,第十三回,秦可卿就死了,虽未“还魂”,却给她“托梦”了。
  而《长生殿》,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又点了其中的一出《乞巧》。脂批曾评论元妃点的四处戏:《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是“二染”。
  到第二十九回,曹雪芹又借“点戏”对贾府和主要人物结局做了一次“皴染”:贾珍在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斩蛇记》,这是“兴”;第二本《满床笏》,自然是“盛”;第三本,却是《南柯梦》、万境归空了。贾母听得戏码如此安排法,半天没言语,说了句“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
  则凤姐在十一回里所云待唱完了《双官诰》,“再唱这两出”即《还魂》《弹词》,可不“也就是时候了”——贾家的“豪宴”“满床笏”唱罢,好日子也就该谢幕、“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无独有偶,续书第九十六回,又出现一处“是时候了”:
  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
  黛玉要“回去”的暗示,全书也是反复“皴染”。仅以诗词举例,便有多处:
  二十七回“葬花词”: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七十回《桃花行》,宝玉说是“哀音”。
  七十六回黛玉、湘云联诗:湘云说“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冷月葬花魂”。
  七十八回宝玉祭奠晴雯所撰《芙蓉女儿诔》,脂批“实诔黛玉也”。
  ……
  至于二十三回,宝玉说到黛玉“病老归西”;三十回,黛玉说“我回家去”;四十四回,黛玉评论《男祭》;五十七回,紫鹃试忙玉;五十八回,三个小戏子的恩爱奇谭、宝玉论祭,等等,要说贯穿一部《红楼梦》的主要线索之一,就是“黛玉来了、黛玉要走了、黛玉真走了”,也不为戏说吧。
  黛玉之“要走要走”,不停地叨叨了将近一部书,终于,续书九十六回,由她自己说出“是回去的时候儿了”,接下来,痴颦儿“焚稿断痴情”,苦绛珠真的“魂归离恨天”了……
  到了黛玉“回去的时候儿”,贾家的好戏也唱到时候了。人的命运、爱情的结局、家族的浮沉、社会的兴衰,《红楼梦》所描述的,正如恩格斯指出的,“当我们深思熟虑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动的和不变的,而是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产生和消失”(《反杜林论》)。
  作者:钱杰,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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