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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花朵的人
□刘丽丽
  投入河流之前,“我先打败了自己”,那个心怀俗世的隐忧,坐井观天、足不出户,打算与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自己。在辽阔的锡林郭勒盟,在这条与蓝天有着相同肤色的河流上,作为漂流小队中的一员,我把自己投入橡皮舟,然后把橡皮舟和自己一同交给古老的河流。
  这是草原之行的第二天。第一天,草原以薄雾示我。这里是乌兰布统草原,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西南部,曾是清朝皇家木兰围场区。阳光隐没于层云之上,满坡的草与野花在眼前铺展,牛群安静地啃着青草,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一个去向哪里,其他的也跟着去向哪里。
  “乌兰布统”为蒙语,汉语的意思为“红色的坛形山”,实指大、小红山,是木兰围场的一部分。看多了照片中精心修饰过的景区图片,乍见之下的乌兰布统令人失望。太阳朦朦胧胧的,天不蓝,云不白,有花朵但零零散散的,还没有形成气候。没有美颜和滤镜的加持,这里暴露出的是草原本色的肌肤。天旱,牧草长得并不好,稀疏,柴,乱蓬蓬的,仿佛提前进入人生的暮年。网络上的照片以纯视觉取胜,既不能感知气温的高低,更不能嗅闻这里的气味。只有当你的脚踏进草场,才算真正的抵达。看到辽阔的草地,孩子们欢呼着奔跑,大人们喊都喊不住。牛群过来了!很多人好奇地奔向前去拍照,凑近了,牛群身上那种腥臊的气味钻进鼻孔,热烘烘的。被黄牛啃食过的地方,留下一坨坨的鲜牛粪。走着走着,突然听见有人惊呼,她穿了一双好看的高跟鞋,躲着躲着,还是不小心踩到牛粪,又气又急,对了牲畜又没法讲道理,一惊一乍的声音惹得近处的几头牛抬起头来观望。
  关于牛粪,同行的郭老师讲了个笑话。农村男女青年定亲,为郑重起见,需要双方男家长参与,也不麻烦,就是坐在一起吃顿饭,定个结婚的日子,我们这里叫“会亲家”。男家长要带了礼物到女孩子家中去,以表达诚意;女方准备酒宴款待。初次见面,未来的亲家都比较局促,宴席摆好,礼物呈上,接下来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一般这时候要先讲一点和亲事无关的话题,活跃气氛。为打破尴尬,男青年的父亲主动开口:“那个啥,今早晨我去井台挑水,看见地上黑乎乎一堆,心说这是啥好东西?凑近前一看,一摊牛粪,怪新鲜,还冒着热气嘞!”郭老师讲得绘声绘色,同行的人都笑了起来。
  天阴,不适合拍照。草地上成分复杂,不适合躺下来小憩,在属于游客的一小时时间里,我和好友只能一起走走。慢慢地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手机里密集的通知,也不需要皱了眉头去考虑如何布置检查任务,更不需要看什么人的眼色行事。就是漫无目的地走,像两个还不曾踏入社会担负责任的孩童。看牛群在草坡上啃食,看累了,蹲下。蹲累了,坐下。看那头可爱的牛犊,一会跟着妈妈听话地吃草,一会淘气地跑东跑西。待它跑得远了,妈妈“哞”的喊了一声,它就乐颠颠地跑回来。一丛白桦树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在辽阔的草野上,它是单独的一棵,孤独的,却也是刺破这单调的一棵。它距离远处的白桦林大概有500米,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生根发芽的。我们拍了几个照片,把地上的垃圾捡了捡,然后离开了这里。
  终于走到了高处,四下眺望,视野相当开阔。由此向南,有著名的乌兰布统古战场,位于克旗境内西南浑善达克沙地南缘,与河北围场县的塞罕坝林场隔河相望。当年,康熙以20万大军与噶尔丹大战于此。马蹄猎猎,号角呜咽,杀声震天,马蹄踏过清冽的河水,叛乱者被斩于马下。雄心与血性,这才是草原该有的底色吧!蒙古族是个尚武的民族,成吉思汗非常看重培养人的勇敢、机智、顽强的品格,于是把骑马、射箭和摔跤统称为“男儿三艺”,作为士兵和民众素质训练的内容。在摔跤场,“布尔沁”模仿雄鹰的动作,跳着鹰舞,腰腹前倾,两臂上下摆动,做出雄鹰展翅的姿态,这是他们对天上生灵的致敬。无论丰年还是灾年,有些东西总能穿越时空成为永恒。雨水缺失的年份,大地在暗处龟裂,岩石把历史揽进怀抱,天空辽阔,乌鸦在低空成群降落,只有鹰隼飞旋在高处,翅膀上携带远行人的乡愁。
  来到草原,才知道草原并非一览无余的单调,这里有丘陵,有草场,有林地,也有湖泊,有丰富的植物,也有安之若素的生灵。每一天,大地都会变换出不同的姿容,就像此刻,当我们怀着几分失落即将离开乌兰布统的时候,太阳突然跃出云层,把四周镀上一层金光。原本暮气沉沉的草原忽然变得明丽起来,天空辽阔,大地铺向远方,草叶上闪烁出青春的光泽,人的脸上有了笑容。
  记下有印象的几种植物。白色的花是蛇床子(白色小花,有点像野韭菜花),蓝刺头(开白花,蕊为蓝色),蓝盆花(紫色小花),金露梅(开黄色小花,还有一种类似的,有毒),翠雀(开紫色小花,花型像蓝色的飞燕一样,所以又叫飞燕草)。
  第二天,草原以河流示我。
  天涯在极目远眺之处,翻过那座山,我们听见马头琴的声响。我们循着声音走去,马头琴回响在蒙古包内,蒙古包建在高处的庭院内,庭院门口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某某姐妹歌舞团”字样。想要靠近窗户看看里面的节目,不是这里的客人?对不起,你不能看。
  这是我们初到克什克腾旗的那天,因为没有交钱预订,所以被主人委婉地请出了那个院子。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最该远眺的时刻我们都在大巴车上度过。所谓的草原日出没有见到,因为那时都在梦中,在塞纳湾小镇的蒙古包内醒来,太阳已经高悬树梢,映照着蒙古包的穹顶熠熠生辉。在没有到达锡林郭勒盟之前,我不知道匆匆的旅程中能抓住什么。当我站在滦河的一条支流的旁边,从来没有像此刻理解一条河流的重要。
  草原上的神祗,人间的帝王,成吉思汗的大军一路纵马驰骋。去,寻找有水源的地方;回,沿着水路的印记返回。老马识途,人要靠马走出迷途。有了水,牲畜们才能安然吃草,不用担心下一顿饭没有水喝。风把水流的气味吹送过来。在水边,牛马羊留下的蹄印比人类的脚印多。干旱的地方,草地稀疏,刚刚盖过地皮;河水丰沛的地方,牧草油光发亮,棵棵挺立如少年。
  在月亮湖,人的脚印无法直接抵达湖边,只有牛羊蹚过湿地中的水洼到湖里去喝水。脚印多,印得深,它们留下自己的足迹、粪便和气味作为来过这里的标志。被蹚烂了的泥塘是它们沐浴的乐园。
  沿着河流,我们漂流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水草丰美,鸟群飞翔,这里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在康熙皇帝饮马处,一个孩子骄傲地说:“看,我的水坝改变了河流的方向。”冠了千古一帝名头的所谓“饮马处”,源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股泉眼,胜在汩汩不绝。据说冬天也不结冰,泉眼处流满了,就蔓延到低处,再蓄满一方湖泊。那个孩子大概有十来岁的样子,他用几块石头挡住泉水的流向,然后逼迫水流改道,所谓“创新”,有时候就是与保守切割,然后试验出一条新路来。另一个小孩试图用石头堵上泉眼,被他的妈妈制止住了。第二个少年的举动,他们称之为“破坏”。我挤到源头处试了试,泉水冰凉刺骨。
  不远处的山林间,悬挂着世间最精致的工艺品,每个进入丛林的人都必须小心谨慎,除非你长了双翅飞上天空,或者选择匍匐前进,否则别想毫发无损地走出它们的领地。建造师们端坐中军帐,蛛丝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芒。
  水流入沙地,流入湖泊,最终流入这条蜿蜒的大河。水中泛起细沙,沙粒颜色发深,粗,不像黄河岸边的细沙。橡皮舟经过的地方,河水成了浊流,但是用不了多久,待到下一艘橡皮舟过来的时候,河水又恢复了清澈。此时,河水把陈旧的一切淹没,清洗,涤荡,包括来草原之前,我的郁闷的内心、腐旧的思想、只想逃离不愿面对的怯懦。释迦牟尼有四句话说得经典,大致意思是: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不管事情开始于哪个时刻,都是对的时刻;已经结束的,就已经结束了。这些句子的意思都懂,但有些人的心是石头做的,他们的本质自私又狭隘,总把别人对他的好看作理所应当,不仅不思回报,还见不得人家好过。郁闷一路陪伴我来到草原,来到这条河边,当把自己沉入河流,仰望上天的时候,有种酸涩涌进眼眶,变成泪水滴落。我想起自己喜爱的画家文森特·梵高的话——我越来越相信,创造美好的代价是:努力、失望以及毅力。首先是疼痛,然后才是欢乐。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逃离,为了躲避,想要借助外在的力量分散内心的痛苦,然而事实上,真正的强大来自你的内心,向内走,才能更好地安顿自己。
  世界原本简单,被有些人搞复杂了,如果你也跟着复杂,岂不是正中那些人的圈套?
  岸边的芦苇有时前进,有时后退。紫色的,白色的小花迎风开放。有一艘船搁浅在沙洲上了,男人下船去推,河水没过膝盖。在船上,与世界平行。野草高过头顶。手机被收起来,与世界切断联系。于是人们睁开眼睛去看,看头顶成群的飞鸟,看浅水忽然隐去的游鱼,水汽淋漓,去嗅闻这纯净的空气。去触摸,在水中洗洗手,洗把脸,人与河流有了新的关联。
  爱什么,就在那里多多停留吧。人会受困于环境,船困于水道,马困于草场,民族服饰困于盛放它们的箱子。但“困”不会永久,每一个不向命运屈服的人,终能找到一条突围之路。
  弃舟登岸,我们走向不远处的马场。说是马场,其实就是用简易的木桩和绳子围拢起来的一块区域,马槽前栓着几匹蒙古马,供游客骑乘。马场不远处,搭建了两顶帐篷,有人居住。马场是私人承包的,一家人齐上阵。站在马场门口负责收费的小姑娘举着一个带有二维码标识的牌子,她像严肃的法官,监督每个准备骑马的客人用手机扫码登记,只有扫码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马场。她大概有十一二岁,黑豆一般的眼睛透出刚正不阿的神采。旁边的老人家说,小姑娘是代替奶奶临时值班,平时她都是在家看书的。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除了皮肤黑一点,她和汉族姑娘似乎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在她的衣襟上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腰间束着一条同样描着花饰的腰带,于是整个人显得俏皮又英气。那牌子上的二维码记下游客的行踪,那双黑豆般的眼睛扫描人心。在那黑豆般的眼睛面前,所有的世故、权谋、功利都消失了,人变得透明,褪去复杂的面具,稳稳跨上马背,在古老的夏日,蹚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跋涉千里只为找回最初的自己。
  归途中不知谁在播放歌曲,声音低低的、稳稳地穿透耳鼓,直接唱到人的心里。仔细听,是席慕蓉的诗,蔡琴唱的: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景象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
  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那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那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那黄河岸阴山旁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蔡琴的歌声中有日月轮回的沧桑,有大河奔流的浩瀚。在古老的夏日,在潮水一样袭来的绿意中,远行人带着无限的眷恋和勇气离开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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