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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事
 
  ①
  黄河滩上的雨就这么来了,细细密密的,在春天。
  茫茫天地,一个种稻的农夫眼里却只有他身边那架犁铧。时间还早,雨也还冷,田野上还没有行人,然而他能感觉到,犁铧那暗红色的木把手上含着余温,记忆中有前一代人和这一代人的聚首。雨声窸窣,如同一把古琴弹奏节气的音符,又一个春天来了。虽然一代又一代人的躬耕没有积下累世的财富,他还是那个生活略显窘迫的农夫,但,只要这犁铧入土,把古老的田地破成一条条沟垅,再把沟垅整理成平展的秧圃,那时候,秩序将被重新改写。只要种子入土,阳光普照大地,凡尘再喧嚣,世间也总有一个重要的位置为农夫而留。
  这常常让我想起是一种身份的确认,这种确认的郑重之处就在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在田间耕耘过,你的脚底总是带着一块泥巴,它带给你“土”的特质,它确定了你即使后来融入城市也做不到百分百洋气;也因为这“土”,心里有一份踏实,即使后来的人生走得紧张焦灼、困顿难熬,你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的根脉得到滋养和休憩。
  拽耙扶犁也讲究个资格。作为农耕大国,“米袋子”从来都是一个有为帝王眼里的大事。除了隆重的祭祀天地之外,到了清代,皇帝还要亲自下田耕作一番。据《养吉斋丛录》记载: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帝在京南博野视察春耕情况,曾亲持犁器,一气儿耕了一亩地。当时共有万人观看此景,大学士李光地特为文勒石,以志其事。此外,躬耕垅亩的文人也不少。苏轼写过:“质非文是终难久,脱冠还作扶犁叟”,你看,扶犁的是老人,他当不好官,只能躬耕田园,虽然地位卑微,却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人趋南亩生涯乐,春入东灾土脉齐。说与老农还自笑,近来辛苦惯扶犁。”你看,丁逢笔下的扶犁之人虽然辛勤劳苦,自我解嘲说这一番劳苦却也成为常态了。还是宋代,章樵写:“试将生计问农家,儿大扶犁女沤麻。烧笋煮葵供午饷,山中乐事自无涯。”在诗人看来农家生活有滋有味,单单就扶犁这件事,只有长大的男孩子才有资格。而类似程垓笔下的“扶犁野老田东睡”则是另外一番场景,这个农夫没有名字,他和历史上、古代诗文里的诸多农夫一样,“野”得像尘土一样普通,“野”得像荒草一样茁壮,不拘礼法,累了倒头就睡,把本来的辛苦单调活出了野鹤闲云的意味。
  每年春天都会发生很多事,幸运是温和的南风,而不幸就是一阵一阵让人打冷战的寒流,但在村庄里,耕作永远是头等大事。从清晨到晌午,树皮般粗糙的脸,贴着春风的软刀子。笨重的冬衣脱在田埂上,系好耕牛肚下的袢绳,鞭子在空中抽出脆亮的鞭花,一年耕作的故事响亮开篇。手握犁铧的汉子和身边的耕牛一样憋足了劲头,人勤地不懒,粗门大嗓的吆喝让春日的原野异常亢奋。耕牛奋蹄,躬肩弩背,犁铧趟过,油亮的土地裸露开来。一去一来,土浪滚滚。被翻开的田地在阳光下散发出新鲜泥土的气息,假如耕田是勾勒轮廓,耢地则是进一步的精耕细作了。黄河发大水之后,剖开的土地被水浸软,牵牛的在前面走,耢上站着一个勇敢的少年,凹凸不平的地方被耢齿抹成了一马平川,水田白亮,平静如一面镜子。天空跌进水里,一切皆有可能。
  有一回我看得眼热,也想下田一试,父亲不让我站耢,说太危险,一不小心容易前趴,再说,那些钢筋制成的耢齿也不好惹。但是犁地可以试试,他给我讲了里面的技巧,比如要用胳膊上的力气把犁头压住,压不住,犁就会偏到一边去;要根据土壤的墒情决定自己手头的分量,随时调整犁头的深浅,最好是不粘不挂,保证犁头上的底板能吃上力气,泥土被均匀推向两边。一手扶犁,还要随时调整耕牛前进的方向,两边做好配合,我答应着。理论上好懂,但真正做起来就不容易了,看似轻巧的犁头到了我手里似乎有千钧重,好容易调整好它的走向,耕牛一走动,犁头根本不听我的,犁了没两步远就跑到一边去了,一个趔趄,吓得我出了一身汗,心也砰砰直跳。父亲赶紧扶住了歪斜的犁铧,笑着说:“好好念书吧,你不是干活的料。”他接过去,耕牛犁铧一下子变得听话了,仿佛他这个人和那头牛、那架犁铧就是一个整体,它们的生命也是他的。村子里劳力多的家庭,耕作的事多是两人合作,一人牵牛一人扶犁,但是父亲一人忙活两个人的活,干起来也毫不露怯。他也从来没有因为田间的活多、活累而发脾气,倒是母亲经常嘟囔抱怨。父亲的脸总是沉静的。
  假如有一天你从远方来,迎面看到一个面沉似水,甚至有些木讷的农夫,千万不要以为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这个人内心的热情、忧郁、困顿和力量你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经历了冬季的蛰伏之后,在走向春日田野的这个清晨,他“平静如一缕阳光”。

  “育”是个会意字。甲骨文中的形象,上为“母”及头上的装饰,下为倒着的“子”字,寓意是母亲分娩出一个新的生命。《广雅》中这个字解释为“长也,稚也”,增加了一份“养活、养育”的意思。想,一个母亲,在婴儿还不曾出世的时候,早早为他准备下襁褓。选用舒适的棉布和洁净的棉絮,一针一线编织出自己的憧憬,铺下百倍的柔情,准备迎接娇客。等到婴儿出世,听见他的一声无意识的吟哦,看着他翻过身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睡去,听到他均匀的呼吸,自己对着那张脸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心中溢满甜美。每一个农妇,在晴朗的春日选种浸谷时,是不是也怀了类似的心情?
  稻种是去年秋后就备好的,沉睡了一个冬天,现在被浸泡得稻壳发黄,水缸周围散发出特有的即将发酵的米糠味。母亲一遍遍过来查看,用铁笊篱把浮在最上面的秕谷捞出来,留下沉淀在缸底的饱满的稻种。因为是关乎生计的大事,她的一举一动之间似乎变得格外谨慎小心。黄土烧制的粗陋的米缸,发黄的稻壳,母亲的头巾,泛着米糠味道的厢房,墙角的蛛网和灰尘,统统留在了记忆里。我们那间只容得下两个水泥柜和一些坛坛罐罐的小西屋里,因为浸种的水缸的存在,也隐藏了一桩不小的机密,一团悠悠的期待。那些发黄的稻壳里包裹着奇异的生命,这一个时辰和下一个时辰相比较,它们都有了不同。那是特属于春天的一件很奇特的事,一种奇妙的计量,用一粒粒的种子计算明亮的春昼,用一遍遍的探查来虔诚祈祷秋收。
  浸种完毕,接下来就是育秧。秧圃一定要选择靠近水源的地块,或者临近河道,靠着溪流,或者依偎着池塘,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取水方便。挑土质肥沃的地块做成秧畦,施足底肥;把一块地耕耙得烂熟,做成一张张平滑如镜、柔软舒适的温床,再将浸泡好的稻谷均匀地撒进去,然后用铁锹把圃面抹平。种子落地了,一部手稿的书写才算正式开始动笔,先前那些准备工作只是序曲,真正情节的展开和故事的跌宕起伏还在远处。对秧苗来说,小弓棚和厚塑料薄膜是必不可少的被褥,因为雨水多,西北风还冷,也要防止鸟雀过来啄食稻粒,把薄膜严丝合缝地盖好。几天后,种子发出白根,长出绿芽。这时候要及时浇水施肥。阳光一天天热烈起来,需要及时给娇嫩的秧苗通风透气。上午揭开薄膜,傍晚再按照原样盖好,直到新秧长大,这样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写到这里,不得不感佩先人发明的这些奇妙的汉字,无论是生还是养,一个“育”字,含温带热,充满柔情。你能否想象一个母亲用温柔的指尖抚摸婴儿的表情?你能否想象一群仪容肃穆的人们对社稷之神顶礼膜拜的画面?岁月尚早,有一个柔弱的新生命有赖于你而得以成长,其中有多么深婉的情意。
  ③
  《滨州乡土志》有云:稻,性宜水,亦有陆种者,含粉质最多,为谷食中极能养人之品。1987版《滨州风俗志》上关于水稻的记载是这样的:滨州自1958年后推广种稻,因水浇条件差,现仅小营、杜店一带仍有种植。在2006年出版的《滨城文史集粹》中,“小营稻米”是作为土特名产专章介绍的,内容不多,辑录如下:小营稻米,是滨州市滨城区的特产之一。小营镇种植水稻已有40多年历史,其栽培品种达28个之多,以种植一季春稻为主。所产的大米,颗粒均匀,银亮透剔,品质优良;蒸煮后,食之可口,色味俱佳。还有名贵珍惜的黑稻和香稻。生产的黑米,具有滋阴补肾、健脾暖肝、明目活血等药用作用。以上诸多优点,使小营稻米已成为滨州的著名特产,驰名京津,远销东北、内蒙古、新疆等地。
  小营稻米之所以久负盛名,有着其特有的优越条件。小营镇地处黄河下游,土地肥沃,水质甘美,光照充足,尤其在水稻孕穗乃至成熟的关键阶段,正逢秋高气爽季节,阴雨稀少,昼夜温差大,非常适宜稻类穗粒膨大和养分的积蓄。这是小营稻米质地优良的重要原因。
  父亲告诉过我,故乡压碱种稻,已经有近60年的历史,一本本的历史资料,传达出相似的内容:小营稻米以其过硬的质量,在滨州农业史上写下了独到的一笔。
  我喜欢稻子。虽然在诸多的粮食作物之中,稻,只是一把沉甸甸的穗子,风来弯腰,雨来飘摇。然而,几千年来却一直不离不弃,担起人间的温饱。嗷嗷待哺的婴儿,多少人因米汤得以存活;多少人家在祖辈去世后,以一碗白米饭供奉案前。一去一来,有稻米在,人间不苍凉。所以,我一直以家乡有这样的特产而自豪。而那些和稻有着千丝万缕的琐碎记忆,更是填充了荒芜的少年岁月。
  早春的稻田里,到处充满水汽和土腥气。翻耕过的土块被水泡软,泡粉,水边浮动着许多草屑、小柴棍儿和一些泡沫。这样的水里经常能发现地母仁儿。地母仁儿,黑色的外皮,圆溜溜的,大小和桂圆核差不多,用牙嗑开外皮,里面的仁白生生的,有甜味儿。吃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息。过几天,地母仁儿钻出芽儿,就是三棱草。
  阳光爱护每一个生灵,无论它是一株秧苗还是一棵草,都施以慈爱。黄泥软烂,阳光热烈,秧苗扎下根来,舒心地生长。开始拔草,第一遍。草和秧苗长得差不多高。草根长得像羊胡子,很茁壮。地母仁儿呢,不见了。有时会拔出一个瘪瘪的壳,它孕育了一棵健康、干净的草,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它无愧于这个世界。
  春耕时犁头翻出许多杂草根,其中白茅根最让孩子们喜爱。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即便打了春,田野里四下望去仍是一片单调的砖瓦色。经历一个冬天,那时茅根在地下已经苏醒,盘根错节,被翻耕出来之后,晾晒在田埂上。干活累了,坐在田埂上歇一会儿,大人孩子都喜欢随手抓一把茅根咀嚼。白茅根,细长多节,模样有点像微型甘蔗。它也发甜,越是晒得干瘪的,甜味越浓一些。
  别看一节细细的茅根,功效却不小。中医认为,白茅根性甘寒,入肺胃二经,有清火生津,凉血止血等功效,据《本草纲目》记载,它在除口臭、解酒毒、降血压方面有良好的功效;宋代的苏颂特别说明“可啖,甚益小儿。”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嚼食白茅根只因为偏爱那点甜头,至于享受到它的滋补和药用功效只能算歪打正着。
  黄河水来,分出许多支流,穿村绕巷,形成密布的河网。那些路边不起眼的小溪流,水深时也超不过一米,因此成为孩子们安全的游乐场。
  鱼虾似乎是随水而来的,每一年黄河发大水,池塘和河道里的鱼虾似乎就多了一些,大人们说鱼虾是“冲下来的”。听他们的意思,鱼虾也会串门儿,今天随着水流去了这家,明天又去另外一家,水塘沟渠就是它们串门的路。紧挨着村北的秧田是我家的,“S”形的沟渠连通了村子东西两面的池塘,小水沟里经常见到成群的鲫鱼。东边池塘面积大,水深,西侧池塘面积小,里面经常泡了许多圆木,用很粗的麻绳绑成竹筏的形状。这是孩子们天然的跳水台。剥皮之后的木头上常有不易察觉的刺,赤脚走上去要格外小心。夏天起,圆木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很滑,但是孩子们攀爬、跳水依旧乐此不疲。为了安全,母亲不让我们靠近西侧的池塘。但男孩子喜水、爱水的天性无论怎样的严令都不可能更改,弟弟于是找到了新的事情来做。母亲不让去池塘游泳,他便摸鱼捉虾,总是闲不住。最常做的事情是捞鱼。挖几团黄泥,把秧田旁边的沟垅水流截断,然后,用一个铝盆舀水,弯腰弓背,干得很起劲。被截断的沟渠里水越来越小,最后裸露出水底的淤泥,那些白肚皮黑脊背的鲫鱼也在水里蹦跳着,它们最终都成了弟弟的俘虏。
  整个夏天,他就在这片秧田旁边的沟渠里忙碌着,背心和短裤上常常沾满泥巴,有时候为了怕被母亲责骂,自己也在水中揉搓清洗一番,但是那些黄泥渍却很难洗干净,于是前胸后背总是带着一团一团的印渍。有一回,邻居姑姑问母亲:“夜里你让这个小泥猴睡在哪?”母亲看了看那晒得油亮的小泥猴,说:“灶坑。”
  其实不止弟弟,我也很少午睡,大人们忙碌了半晌休息去了,我便到村后无人的沟渠边流连。不怕水,对于一个在稻乡长大的孩子来说,水让人天生亲近。池塘的一侧生着蒲苇,扯几片苇叶,叠成小船,放到流淌的沟渠里,看着那一团绿色随水流去、漂远,祈祷它们不要被横生的枝条挡住,不要被漩涡吞没,痴痴地望着远处,现在想来也别是一种乐趣。池塘四周浅水区域也可以去趟水。据说村北原来有一座小土地庙,后来被拆掉了,但是每当村里有人去世,都要到村北的岔道口来送浆水,告庙,地址大约就是在岔道口附近。那里的水中有一种小鱼,头大尾小,喜欢贴着地皮,模样憨厚,用芦苇搅动一下,它们立刻四下逃散,胆子小得很。
  水田多青蛙,每到阳光暖和的时候,小荷钻出水面,青蛙便会在水草上产下一团水雾一般的卵,不久就会变成胖头的蝌蚪,一群群自在游弋。水蛇也是经常见到,在秧田里扭动着身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到了深水里,它们游动得更加从容,袅袅娜娜,丝毫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
  水中的东西,最怕人的是蚂蟥。插秧时,它们悄无声息地附着到人的腿上吸食血液,人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活上,顾不得其他,等察觉到疼痛的时候往往蚂蟥头已经钻进了肉里,它已经喝得圆鼓鼓的了。轻拍不下,非得要使劲拍打,把腿打红了,受疼的蚂蟥才掉下来。这蚂蟥不但可恶,而且样子也丑陋,黄,软,周身是那种不清爽的绿,气不过的人们,把它捉到水泥板上曝晒,才算报了吸血之仇。
  田埂上的植物、水里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其实都和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其他北方作物相比,稻是一种优雅的植物,除了它自身的魅力之外,它似乎可以将这种影响传达给其他与之相关的动植物。比如,紫云英,慈姑,罗布麻等等,比较起来,生长在水边的植物格外干净。还有斜风细雨里,呢喃着横掠过稻田的燕子,常常是画家的爱物。池塘边迈着纤细的足走向稻田深处的不知名的水鸟,其行行脚印,让人遐想。长夏,村庄里的知了声越发稠密起来,梧桐宽大的叶子也将房檐遮得严严的。水稻们已经没过小腿,它们挺括、整齐,青绿的叶片簇簇向上,刺向晴空。这个季节,常见有三三两两逮黄鳝的汉子,拿着简单的工具,在田埂上蹲下身子,用蚯蚓做诱饵,找黄鳝洞口耐心试探。族中一个哥哥,是捉黄鳝能手,记得一个下雨天,他邀父亲喝酒,专门炖了黄鳝来给我们吃。白色的瓷盘中盛着炖好的鳝鱼段,浮着一层黄油,加了碧绿的芫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虽然惧怕那黄鳝的样子,但经不住美味的诱惑,大着胆子吃了一块,肉嫩质细让人一尝难忘。
  ④
  五月,插秧季。天气转暖,已经允许人们赤足下田。每到插秧季,小学就不上课了。老师们家里都有地,都要忙碌。对于孩子们来说,插秧季能到农田帮忙,除了能换得大人的夸奖,也意味着四野的水田、池塘、花果、鱼虾和草木都可以自由接触,远比拘束在教室有趣得多。
  依旧是男女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天蒙蒙亮,男女老少就开始忙碌起来。女人负责“提秧”,坐在马扎上薅秧苗,秧苗薅下来,左右摆动清洗秧根部的泥巴,干净后用湿稻草拦腰捆扎成秧把。如果提秧供应不及时,就需要铲秧,这是一个技术活,一般由男人来做,一锹下去,铲薄了,伤根,秧苗死活缓不过来;铲厚了,插秧的人举着厚厚一大块泥巴,手臂受不了,显得也蠢气,最好是不厚不薄。技术好的人铲下的秧块四四方方,厚绒绒的一团秧苗在手,像托了一块绿豆腐,颤巍巍的。我喜欢闻那气味,青苗的气息,浓郁到可以触摸,可以大口大口吃进肚子里。后来长大成人离开了乡村,但只要闻到这样的气息就觉得安稳,内心有说不出的舒坦和快乐。
  大田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水皮白亮。青嫩的秧苗东一捆西一捆抛洒在田里。插秧的人们,左手拿秧把,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配合着敏捷地捻动。插秧,讲究个速度快、力道准、行列齐。手用力小了秧苗会漂起来,用力大了,秧栽深了,会影响分蘖。速度要跟得上,边插秧边用眼角余光估量行列的齐整。由疏苗到点线,事先要胸有成竹。看好手们插秧确实是一种享受。你看,扯好线,分好排,插秧的姑娘小伙子一字排开,一手分秧,一手插秧,像小鸡啄米一般,撩起来的水花几乎不会间断,啪啪啪,秧苗们就听话地立在了水中,弯腰直腰的功夫,刚才还明亮的水田里已经站满了绿莹莹的秧苗。人多声势大,休息的时候有说有笑,但真正干起活来就顾不上了,明里暗里也比较个身手,谁也不想落后,你追我赶,赢得第一的人惹得那些爱说笑的婶子大娘们好一阵赞叹。
  新秧栽下,需要大约一周的缓苗期,完成自己的断乳新生,这时最好来一场雨。黄河滩的雨,细细密密的,不需要太大。秧苗喜欢水,缓苗期有雨水的浸润,那种断乳新生的疼痛会来得轻一些。天气凉爽,正是赶活计的时候。男人把手边白色的肥料袋子披在身上权当雨衣,人在雨中行走,就会感觉那雨幕混合了天地和秧苗的颜色,在青与白之间糅合成了一种浅浅的灰色,不刺眼。新栽下的秧苗叶尖上缀了雨滴,它们还带着从母田里带来的一些奶气,油润有光。
  炊烟缭绕在农舍之上,女人做出可口的饭菜,呼喊着让孩子去看看田里的人忙活干得怎么样了,孩子答应着一蹦一跳地去了,家里的黄狗也跟着跑出了院门,跑向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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