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贾府只要一过生日,准出事。不出大事也得闹点儿什么出来。比如:
第二回提到,宝玉一周岁抓周,他爹贾政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
第十一回贾敬生日,俩事儿:秦可卿生病,贾瑞见熙凤而起淫心。
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好好的看个戏,爱说爱闹的史湘云偏没心没肺地跟黛玉开玩笑,说有个小戏子长得像她,惹出一场风波。虽是小孩子们闹着玩儿,但直接引出来宝玉参禅。这对他最后“悬崖撒手”出家的结局来说,实际上是一次重要的皴染。
第四十四回王熙凤过生日,闹出人命来,搭上一个鲍二媳妇。
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大观园青春狂欢节:正玩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贾敬Over了。
第七十一回贾母生日,大事没出,鸡零狗碎的烦心事一大堆,主要是邢夫人作妖,“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
这天更是有事。按说当爹的过生日,大闺女封妃,这不是一桩天大的喜事来得巧吗,可是刚一听说太监传旨,全家却惊恐不已,不知吉凶。庚辰本此处脂批:“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
七十多岁的老诰命老封君贾母在廊下伫立大半天等待消息,心中“惶惶不定”。她嫁入贾家五十多年,很是经历了一些“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很是明白那道传来的圣旨祸福皆有可能。荣华富贵、杀头灭门全在皇帝一个心思、一句话。
莫看传旨的太监“满面笑容”,哪回上门来找茬儿的客人不是脸上带笑、肚里藏刀——第三十三回,死对头忠顺亲王府来的长史官,见了贾政,也是从进门笑到出门,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下官”“相求”“请教”,结果把贾政吓得死去活来,把宝玉打得死去活来;续书第一〇五回锦衣军来抄家时,也是赶上贾家设宴,进门时,贾府奴才正要通报,带队的赵堂官却说“我们至好,不用的”,说着径直就闯了进来,见了贾政,却也是“满面笑容”,还拉着手寒暄了几句,随后就封门抄了个人仰马翻……
人心叵测。天下最难测的,又是天子的心。这些年,荣宁二府老太太的这些儿孙,精神状态如何,所作所为如何,她虽整天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尽量眼不见心不烦,但其实最有数的就是她。家势颓败、入不敷出,子孙不肖、安富尊荣,招灾惹祸、政敌觊觎——这么老牌的国公府,树大招风,有点儿负面新闻,耳目众多的皇帝没个不知道。要出事,那是分分钟的有可能。
别的不说,单看赖大跟贾母禀报的贾政从受宣入朝“在临敬殿陛见”后、抬脚就“又往东宫去了”这个细节,就显出招灾惹祸的端倪。
荣国府与“东宫”交好交密,是个挂在荣禧堂对联上的人尽人皆知的事实。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在“正经正内室”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金字匾额,这是皇帝御笔了。
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又出现了银字对联——
周汝昌先生著《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2003年10月出版)中有一篇文章《座上珠玑“照”日月》,关于这“赤金”“錾银”的“一匾一联”,是这样说的:
受刘心武先生的提示,我方注意考证黛玉入府,目中所见,一匾一联,匾是“赤金”,是为皇帝御书规制;而联是“錾银”,正合“千岁”(太子)品级(犹如俗言“金銮殿”与“银安殿”之分)。“同乡世教弟”,指他们皆来自辽东,历代亲谊。“东平郡王”,东是太子“东宫”之义。“穆莳”,莳是种了花木又复移植的一个不多用的专词——隐喻太子胤礽立了废、废了立、最后遭黜的命途变动。而联文“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又合胤礽“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见《居易录》所载)的风格句法。
因此可证:荣禧堂大匾是康熙御笔,对联是太子所书。
曹家“获罪”,正因胤礽是雍正的政敌和“心腹之患”。
……
送元春喜讯的太监偏姓“夏”,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贾府的好日子都在春天,“春”是他们家的幸运LOGO。“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三春”去后,便是“夏”。“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夏”一来,他家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愣把一桩“泼天喜事”报信儿报出惊悚效果来的,是这个夏太监;七十二回说到三天两头派人找贾琏凤姐打秋风讹银子、恨不能把贾家的钱都搬到他家去的,还是这个夏太监。
后面还出现过两个姓夏的,夏婆子和夏金桂,也都是搅家精、丧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