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述及林黛玉的前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幸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一位女子,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第五回“终身误”曲有“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绛珠仙子本是绛珠草,故称“木”,神瑛侍者为“石”。绛珠仙子誓曰“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偿其灌溉之情,即是“盟”。这一段情节发生在宝黛降临红尘之前,乃称“木石前盟”。
第二十八回,林黛玉说:“我……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甲戌本此处脂批:“自道本是绛珠草也。”
既是“草胎木质”的“草木之人”,身体上便有一些与“草木”相似相通的生理特点。
一是体质弱,表现为除了“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外,还有身形瘦、怕风吹、恐声响、睡不稳等“毛病”。
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众人见她“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甲戌本此处脂批:“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
宝玉说她“先天生得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宝钗说她“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均见二十八回)。凤姐说她是个“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五十五回)。兴儿也说她“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六十五回)。
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夜放炮仗,“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贾母便搂她在怀中”。
黛玉自云长期失眠,“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七十六回)……
二是口味轻、味觉细。
二十五回,凤姐给宝玉、宝钗、黛玉送暹罗进贡来的茶叶。宝玉说这茶“不大甚好”;宝钗说“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大很好”;连凤姐自己也说“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她平时吃的茶好。惟有黛玉说“吃着好”,还要多跟凤姐讨要些。根据脂批“黛玉喜欢这茶,正因其口味清淡,她担不住口味厚重食物”的提示,我们想,因她自己便是“草胎木质”,故对茶叶之类草木味道,体察分外细致。在别人认为“味轻”“无趣”的茶品,她却觉得正好。
不仅是茶,五十二回,黛玉要把她房中的水仙送给宝玉,说:“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哪里还搁得住花香来薰?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它。”因前生是“草”,故对那“袭人”的“花气”,也很敏感,遂建议不如让其去伴宝玉,又是一笔多用、一笔多义。
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曾提出《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之间是否有继承关系的课题。曹雪芹诞生于康熙五十四年即1715年江宁织造府的钟鸣鼎食之家,这一年正月二十二酉时,蒲松龄倚窗危坐而卒于淄川的茅屋陋室。曹雪芹有没有看过《聊斋志异》,值得深入考证。而通过文本对照考察则发现,“红楼”对“聊斋”有多方面承传。
比如:贾琏丢九龙珮勾引尤二姐的细节,是学“聊斋”王桂庵丢金钏给芸娘的桥段;甄、贾宝玉似学“聊斋”真假阿绣;甄宝玉挨打时喊“姐姐”“妹妹”解疼,是学“聊斋”娇娜为孔生开刀治疗肿块时,孔生“贪近娇姿”,不仅不觉得疼痛,还希望女孩儿慢慢割,才好跟人家多待一会儿;“聊斋”里崂山下清宫的牡丹花神香玉,靠黄生的浇灌得以复活,正似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惠——不过黄生浇花用的是人间中药泡的水,神瑛侍者浇草用的是天河甘露。等等。
还有,就是林黛玉那“草胎木质”动植物特点附着人身的细节描写,在“聊斋”中亦早多有类似表述。
如《素秋》写书中蠹虫化美女。蒲松龄把蠹虫的外貌特点转化到人物身上,说素秋“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肌肤莹澈白皙是美女皮肤的特点,实际也是书中蠹虫的样子。
《葛巾》写常大用爱上了牡丹花神变化的美女葛巾。姑娘美丽雍容、“宫装艳绝”,遍体异香、“无气不馥”,正是牡丹花的特点。常大用发现葛巾房间里“并无香奁”,这个细节更是神来之笔——寻常女子需要化妆品,而花神姑娘当然不需要。
香獐精“花姑子”为安生按摩太阳穴,用体香给他治病,安生觉得一股奇异的麝香钻进脑袋、沁入骨髓,严重的相思病很快痊愈;《阿英》里小鹦鹉修炼成美少女阿英,兼具女孩和鹦鹉都有的娇婉善言的特质……
难怪马瑞芳教授感慨地说,一死一生在同一年的两位伟大的文学家,似乎在进行着中国小说接力赛,蒲松龄矗立起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曹雪芹则矗立起长篇小说的巅峰。说曹雪芹传承蒲松龄、借鉴“聊斋”,一点儿也不会贬低曹雪芹,更不会贬低《红楼梦》。中国文化奔腾向前,高潮迭起,代有才人。哪一个天才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是站在前人、巨人的肩膀上,才会取得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