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倒像立了多大功似的,想吃“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地叫人做去。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它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
凤姐跟薛姨妈解释这四副汤模子的来历时,说是“旧年备膳”想出来的吃法。关于“备膳”这个词,我曾想到是否与第十六回里赵嬷嬷夸耀的贾府“旧年”预备接驾有关联。但查阅有关资料,也向几位红学同道讨教,打消了这个联想。因“膳”这个字眼并非只属皇家餐饮礼仪专用,不过是“饭”“食”的文雅说法而已。接驾所备,自然要称“膳”;贾府等富贵人家日常饮宴,称“膳”也无不当。现在很多像学校、医院这样的单位里,有叫“伙食科”的,也有叫“膳食科”的。
放下对“备膳”一词的过度解读,我们回到文本这段话的本身上来。只从这四副汤模子的质地为银制、图案为三四十样花草且保存在一个“小匣子”中的精巧来看,“旧年”贾府的餐饮生活是何等精致!“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又与在大观园把刘姥姥吃懵了的“茄鲞”之做法,“遥遥一对”。
可是,这样精巧的、连皇商家来的薛姨妈都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汤模子,在如今的贾府,却用不大着了,以致找起来都颇为费事。这岂非说,如今的生活精致程度,已大不如前了?
作为厨具,这几副汤模子本来应该在厨房里,可是管厨房的说“交上来了”。也就是交给当家人凤姐了。凤姐想了想,说是记得是交给茶房了。应该在厨房的物件,怎么会交给茶房?管茶房的当然说不曾收。后来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颠三倒四,这不就是管理混乱吗?管理混乱,当然导致效率低下。急用的东西,找上半天才找到。想想之前凤姐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协理宁国府时,给人家挑的那五条毛病,头两条就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事无专执,临期推委”,对照现在她管理下的荣国府,岂非“啪啪”地打脸?宁国府的混乱,已经无可挽回地传染到了荣国府。
更加意味深长的,却在于这几副精巧的银制的汤模子,是落在了管金银器皿的那里。
因为没有证据,我们暂时排除像坠儿偷虾须镯、迎春乳母赌博把小姐的“攒珠累丝金凤”头饰“拿去典了银子”等这些下人捣鬼的可能,剩下的可能,就只能是——这几件银家伙,是被凤姐收起来后,又安排放到了管金银器皿的那里。凤姐为什么这样做?终是落在第二回冷子兴说过的那句话上:
“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当家人凤姐哀叹:“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第五十五回)
把这几副银制汤模子放到管金银器皿的那里,以备不时之需,正是凤姐想出的“省俭的法子”之一。
这次倘若找不到宝玉突然想起来要喝的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的汤模子,虽然不至于引得宝玉恨她,但也足以惹得“一叠声地叫人做去”的贾母当时不快。
而以备的这些“不时之需”,越到后面,就越层出不穷。
第七十二回,贾琏因为“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求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说这话时,凤姐就在里屋听着。
同一回,凤姐对旺儿媳妇说:“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
她说的这个“金自鸣钟”,正是第六回里“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的、突然“当的一声”吓了刘姥姥一跳的那个“爱物儿”。
这还没完,“一语未了”,宫里夏太监又打发人来“借”钱。凤姐只好又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
要知道,贾府的这个难堪局面,并非一朝一夕骤然形成。第六十二回,就连林黛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小姐,都早早看出了她舅舅家的颓势,忧心忡忡地对宝玉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早在第六回,王熙凤就已经跟刘姥姥说过“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
所以,苍蝇腿也是肉。渐渐到了连碗红稻米粥都要“可着头做帽子”的时候,到了要串通鸳鸯偷老太太的“金银家伙”当卖“支腾”应付的时候,之前那四副早已用不着的、“没要紧的”银制汤模子被当作能换钱使的备用典当物品,收到管金银器皿的那里,又有什么稀奇?只是“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戚蓼生序言可谓深得雪芹用笔之妙。正如这忽然从宝玉胃口里钻出来的四副小荷叶小莲蓬的汤模子,乍看上去,好像是一如既往炫耀贾府那钟鸣鼎食、食不厌精的高品质生活,实则透露出“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不比先时的光景”了。也正是戚序所云:
“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
作者:钱杰,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