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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郭宪玉
  我的父亲郭连贻先生出生于1930年,三叔郭在贻小他九岁。在三叔两岁多的时候,我的祖父去世。既是兄长,又像父亲,抚育幼弟,成了父亲成人后不能推卸的责任。
  三叔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从小接受了正规的新式教育,在村里读小学时,老师姓成,北平城里大学堂里毕业的。父亲那段时间住闲在家,轮到我们家给老师送饭时,他有心早早去学校里,顺便旁听一回成老师的课。他那时第一次听到了鲁迅、臧克家的名字,听到不同于过去读过的《孟子》《论语》等传统读物的新东西,这在四十年代闭塞的乡村里是很难得的。放学后,兄弟二人同路回家,一个八九岁,一个十七八岁。父亲过几天就要去周村广兴恒绸缎布庄当学徒,他已经错过了正经读书的年纪。看到三叔羸弱的身影,父亲也许从那时起,就把读书光耀门庭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吧。
  1957年,三叔从济南三中毕业,这时家里有寡母、幼妹和近八十岁的祖父,懂事的他打算报考烟台水产学校,想早参加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父亲知道三叔成绩优异,力劝他改变主意,答应继续资助他上大学。因为父亲的极力主张,三叔最终考取了杭州大学的前身——浙江师范学院。1958年,父亲复员回乡,带回来1200块钱安家费,虽然成了一个入不敷出的农民,但他毫不吝惜地用这笔钱继续资助三叔完成学业。三叔参加工作后,父亲也建立了家庭,而生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尽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但父亲从不向三叔提及。
  从六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父亲和三叔虽然天各一方,但彼此关爱之情并没有随着各自建立家庭、养儿育女而淡漠。自从三叔在杭州定居后,兄弟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他们只能靠书信交流维系着纯真而又厚重的兄弟之情,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仅三叔写给父亲的信就有三百余封。他们谈书法,谈学问,谈大学里的轶闻趣事,谈村落里的风物人情,为三叔的学术成就快慰于心,为彼此的病痛落寞惺惺相惜,但从未因家庭琐事产生芥蒂。
  三叔自小不善言谈,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有一年父亲从部队回家探亲,三叔从马庄完小放学后,见到父亲一声招呼也不打,径自跑到里屋去温书,好像他的兄长是上午才出门的。父亲经常提起这事,又爱又怜的表情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但三叔对父亲的恩情一辈子念念不忘,他的心是热的,他知道感恩。
  1969年春,家里几乎断了粮,三叔得知后很难过,写信给我父亲:“今天得到母亲来信,说家乡去岁歉收,政府发给救济粮,而大哥经济拮据,无力出款购买,又不愿向我要求援助云云。读后心中恻然!”随信寄来十五元钱,嘱咐去买口粮。父亲患牙病,没钱医治。三叔又写信来:“母亲提到你没钱镶牙齿。这件事没人提,我真是忘得死死的了。这二年来,想到自己病的时候多,想到别人疾苦的时候少,这也可见我的麻木不仁了。而你又从来不对我谈起这事!你这岂不是把我当做乡里督邮,而以渊明先生自视吗?”当然,随后也把费用寄了回来。父亲装裱字画需要绫子,三叔多次从杭州买回来,一再嘱咐不要汇钱,表示“不至于连这点钱也腾挪不出”。实际上,三叔的条件也并不宽裕,他总感觉做得不够,他在给我父亲的信里表白“经济上竟不能报答你的恩情于万一,真乃平生憾事,死也不能瞑目的。”兄弟之间的这份关爱、呵护之情,真的令我们晚辈敬仰。
  父亲和三叔有文人的胸襟和气度,有同胞兄弟血浓于水的亲情,有谈文说艺的附和默契,他们二人可称得上中华传统礼仪中兄友弟恭的楷模了。只可惜三叔英年早逝,父亲失去了兄弟、文友、知己,这对父亲的打击可想而知。
  2002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四卷本的《郭在贻文集》,邹平广电中心的张明武先生去深圳出差,闲时去逛了一座号称全亚洲最大的书城。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偌大的书城里,在几十万册书中间,明武先生一眼就看到那套《郭在贻文集》。他购书后,得空去碑楼村送给我父亲。父亲拿到那套书,在手里摩挲半天,默默地翻看着,一言不发,最后摘下眼镜,转过脸去,偷偷用手揩拭眼角。自尊心很强的父亲一定觉得在年轻人面前落泪是件丢人的事,但在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心里,此时一定忆起很多往事,充满了悲伤、惋惜和欣慰的复杂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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