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在书中的重头戏、热闹戏,都在第三十九回至四十二回“二进荣国府”中,与宝钗少有的交集,也在这几回里。就在这几回中,有几件反常的事。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她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
这是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一段关于“笑”的经典描述。我们看这群笑得东倒西歪、笑得如狂似癫、笑得出神入化的老太太、太太、小姐、少爷里,是不是缺了几个人的“笑”?
对!在场的重要人物里,有五个人没有笑(板儿不算)。
凤姐、鸳鸯是这场小品的策划和导演,也是刘姥姥这个小品节目的配角、群演,负责烘托气氛,所以她们不能笑。她们若笑,那成了演职人员笑场,主角刘姥姥的这个滑稽包袱就抖不那么响了。但她俩也是强“撑着”不笑。
第三个是迎春,没写她笑的样子。这是因为,她的外号是“二木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再加上“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她身上,估计擦拭不迭,所以顾不上笑了。
第四个没笑的,是李纨。刚刚在刘姥姥这句“老母猪”洋相之前的一句中还出现的李纨,这时却未见音形。这也不奇怪。因为李纨是一位年轻的寡妇,书中说她“如槁木死灰一般”,没什么可让她乐的事。让她跟其他那些欢乐的人儿一起纵情狂笑,确实不得体、没法写。
第五个,就是宝钗。
在曹雪芹的笔下,让谁笑、不让谁笑,分明都有着精心精准、精到精巧的设计考量。独不写宝钗的笑,让我们讶异。
宝钗是那么青春阳光、聪敏机智、爱说爱笑的一个女孩子,跟迎春的“木”和李纨的“悲”是不同的。在这么一个全书不多的“笑”的经典场面,明明在场的她却不笑——笑的和不笑的、强“撑着”不笑的,曹雪芹都写到了,若说偏把宝钗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给忘了,我不信——作者实实欠我们一个理由!
若是把作者“疏忽”和宝钗“偶然离场”“一时失聪”“偶尔走神”等不大上讲的可能性都排除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
宝钗没觉得这时的刘姥姥有什么可笑!
我想说的是,宝钗看到刘姥姥出洋相,不笑的原因,是很可能她猛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刘姥姥的忽然出现、刘姥姥的灰头土脸、刘姥姥的无知肤浅、刘姥姥在阔人跟前的自轻自贱自我作践,在别人看来,无非一个笑话,但在宝钗那里,却是——
醍醐灌顶,石破天惊!
她一下子顿悟了。
她一下子泄气了。
她一下子悲摧了……
与荣国府里这些高贵的公子小姐的不解世事不通人情不同,宝钗经历过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不得不随母兄寄居人家篱下的惨痛,也有着受命危难、“三驾马车”管家理财的阅历,还有着与夏金桂这种奇葩混账嫂子周旋博弈的家务实战经验,她对贾家的盛衰走势、对包括自家在内的四大家族的命运归宿,看得比一般人要深、要远、要透。
她不喜奢华、备战备荒,房间陈设极简到竟如“雪洞一般”,“只穿家常衣服”、伏在炕上同丫鬟一起描花样子……这是做好了“树倒猢狲散”、过穷日子紧日子的准备啊。
她是这样的一个宝丫头呀!她怎能跟那些整天养尊处优玩世不恭、胡吃闷睡躺平撒泼的人一样啊!她看到当下的刘姥姥,不觉想到将来的自己——她感同身受、她无语凝噎,她叹大厦将倾、她恨贾府这一堆烂铁不成钢!眼瞅着这样一个局面,她哪还能笑得出来?
刘姥姥说罢了笑话闹够了猴儿,该宝钗发言了。
还是这一回,鸳鸯行酒令,“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在场众人,老太太、薛姨妈、史湘云、迎春等都说了些或热闹或华丽、或应景或风雅的词句。
黛玉说走了嘴,冒出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这是当时在大人眼中“坏书”(类似我们上初中时看的琼瑶、古龙小说)里的话,说实在的,是有点儿迹近“风流”了,所以引得宝钗看她一眼。
轮到宝钗,说的头一句却是:“双双燕子语梁间。”
自然令人想到“旧时王谢堂前燕”。
看来曹雪芹就是想把咱们往那儿领。
第二句是“水荇牵风翠带长”,三句四句更是“三山半落青天外”“处处风波处处愁”。
与众人的热闹华丽、风雅“风流”格格不入。
却跟前面的“大家都笑、偏她不笑”正好是一笔贯通、异曲同工。
唉,在同她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乡巴佬刘姥姥跟前,这个乖巧、灵透、知性的女孩儿都想到了些什么啊,让她如此伤感如此惆怅、如此一反常态大发感慨!
是想到了自己早晚要“飞入寻常百姓家”、落得与刘姥姥一般村妇下场的宿命吗?
刘姥姥在大观园里还有一些奇异的举动,引得我们浮想联翩。
请看下回:薛宝钗遇上刘姥姥(下)“长大后,我就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