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一落胎胞,口中含的那块五彩晶莹的玉,第八回到了薛宝钗的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正面八个字为“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作者故意让薛宝钗念出声来,还“念了两遍”,生怕我们不留意、记不住这几个字似的。
“仙寿恒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国玉玺上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
这是作者随手写的吗,是巧合吗?
玉玺要蘸上朱红的印泥,才能盖章生效成为圣旨。故而玉玺离不开红色印泥。这是成套的东西。
胭脂也是红色的。贾宝玉便有个“爱红的毛病儿”(十九回袭人语),史湘云则唤作“不长进的毛病儿”(二十一回),即淘漉胭脂膏子,甚至爱吃女孩子嘴上擦的胭脂——二十三回,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戏问:“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这里脂批:“有是事,有是人。”意即这是真人真事)
是宝玉“爱红”,还是宝玉身上那块带有“仙寿恒昌”字样的玉石离不开“红”?而宝玉和其所衔所佩那块补天不成、幻化成小儿口中玉石的“石头”,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这也是巧合吗?
若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写法巧妙。
不禁要问:携“玺”而来的贾宝玉什么背景?有何使命?
第一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贾宝玉衔玉而生的奇事时,贾雨村便说:
“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我们也在想:只怕“这人”来头要比曹雪芹大得多!
“这人”是谁?
“补天”是因为“天塌”,“天塌”则来自“天神”争帝、“共工怒触不周山”、事情闹大闹乱套形成权力真空——除去那在编在册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皇族,谁还有资格去“补”这个真空、进入“补天之石”行列?虽是先皇宠臣江南世家、但根儿上不过是皇家包衣奴才身份的曹家的子弟,能有这个资格?
《红楼梦》最早叫《石头记》。书上说得很清楚,这“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是刻在这块“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的石头上的。
“石兄”不但笔杆子硬,嘴巴子也好使,“口吐人言”,开篇便与空空道人谈笑风生,为自己的新书宣传造势。
“石头”能开口说话讲故事的“特异功能”,却不是《石头记》的原创。
《左传》有云:昭公八年,晋国魏榆这个地方,有一块石头突然“发言”,代表百姓维权,谴责王室贵族穷奢极欲、劳民伤财营建宫殿。
唐代李商隐则有《明神》诗云:
明神司过岂令冤,暗室由来有祸门。
莫为无人欺一物,他时须虑石能言。
可见石头“通灵”、背后有“明神”支持,是很有分量的。你如果事情做得太过分,明目张胆,或是暗室欺心,石头看不过眼,你要提防它会出来发言作证。它一出马,不光要宣示正义、主持公道,而且能除魔驱邪,由批判的武器变成武器的批判,很有实际杀伤力的。
“通灵宝玉”反面的字迹便赫然为“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如果说“三知祸福”中的“知”还只是一种认识上的优势、理论上的先进,那么“一除邪祟”中的“除”和“二疗冤疾”中的“疗”,就是付诸行动的物质的力量了——二十五回,宝玉遭坏人暗中镇魇,要死要活。“明神”也就是那一僧一道看不过去了,出面将“通灵宝玉”所蒙十三年“粉渍脂痕”拂去,“持诵”“摩弄”一番,则立马神功大显,“悬于卧室上槛”,“邪祟”遂退、“冤疾”得愈。
为什么贾瑞手中的镜子急得哭着喊“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一块“石头”说的话,当然会被当成“满纸荒唐言”,是“痴话”(此书的文学性),但其实那是“一把辛酸泪”(史实)。能透过正面的“荒唐言”,解出反面那“一把辛酸泪”滋味的,“方是会看”(见第十二回脂批)。
这样看,“石头”才是《石头记》真正的作者。第五回,〔红楼梦引子〕头一句“谁为情种”后有脂批“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又干脆点明“石头即作者耳”!
换句话,倘若“石兄”“补天”成功,而不是被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受排挤打压靠边儿站,他就有“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第一回)这些“正事儿”做了,哪还会“堕落”得有闲工夫给我们讲这些“家庭闺阁琐事”?
而“曹雪芹”的工作,是后来“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并题书名《金陵十二钗》——此前书名已有数个,《情僧录》《风月宝鉴》等,但脂砚斋点明《石头记》才是此书“本名”!
“披阅”“增删”内容、“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这些工作,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原著”“原创”,只像是一个书刊编辑的活儿——最多是改编。
然则“石头”若不是“曹雪芹”,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