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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城芳园筑哪边
钱杰
  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2022年校注本四版)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提到:正月十五是元妃归省的日子。一大早,贾赦等便在西街门外迎候。贾母等则等候在荣府大门外。
  按这个接法,元妃当是自西往东,奔娘家荣国府而来。
  宁荣街是条东西向的街道,宁东荣西,毫无问题。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无疑是说在通州“弃舟登岸”进城后,“由东向西而来”(脂批),先看见街北的宁国府,“又往西行”,方是荣国府。
  却说元妃进入大观园后,在正殿命诸姊妹及宝玉题匾作诗。薛宝钗所题“凝晖钟瑞”匾额下诗作首句为“芳园筑向帝城西”,乃明说贾府内的此园建在皇城西侧。这倒符合有些人对于大观园原型为圆明园的说法。
  那问题出来了:元妃是从“帝城”的哪个方向来的?若从中轴线上的紫禁城而来,则应不会从“西街门外”来,而应像黛玉的路线,从东而来。
  当贾府老少苦候元妃,正等得不耐烦时,一太监快马来报贾母,说她“还早多着呢”。这时说了四个具体时间和两个地名:“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一是宝灵宫,二是大明宫。宝灵宫不详。大明宫似在唐时“长安”,但据史料,当年位置也似紫禁城在北京城的位置,亦大体在长安城的中轴线上。所以,紫禁城也好,大明宫也好,这应是元妃当晚去大观园的起点,却不应更在贾府之西。
  以上是我看到这两回书时的困惑。
  当然,《红楼梦》自云“满纸荒唐言”。出于种种考虑,所写故事的年代、地点,一律敷衍说: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书中屡次提到“京城”,但多用“长安”含混应付,或只说“进京”“来京”,没有一处是用“北京”。
  有趣的是,林黛玉所题“世外仙源”匾额下诗作首联也提出了大观园“位置”的问题:
  “名园筑何处?”
  随后自答:
  “仙境别红尘。”
  答案似乎便有了——大观园本来就是仿造的“太虚幻境”,作者故意烟云模糊,您又管它东南西北呢!
  大热天的,这样一想,倒省却不少脑力和翻检之劳。
  但我还是屡放不下。原因就是《红楼梦》并非一部玄幻小说或是童话故事,而是有着真实原型的“世情小说”。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印象很深的话:“没有物质与空间的小说,能有多少价值呢?”
  这是鲁迅文学院研究员、叙事学家、红学家王彬先生在他的红学著作《无边的风月》(商务印书馆2015年出版)中《清虚观故事》一节中说到的。
  在这篇文章中,王彬先生提到北京历史上的清虚观的景象。
  北京的清虚观在旧鼓楼大街(无独有偶,五十七回,邢岫烟说她的“绵衣服”当在“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宝钗笑说那是他们薛家的当铺)清秀巷内。对比《红楼梦》与北京的清虚观,二者在规模和布局上颇有相似之处,引人遐思。
  王彬先生说,《红楼梦》成为我国乃至世界小说之林中难以超越的经典,一个重要原因是书中描写了众多令人难以忘怀的生活场景,比如这个清虚观。真实的、活色生香的清虚观,为我们提供了情节以外其他可以玩味的元素。而这些元素,在快节奏、快阅读的时代,似乎被许多小说家淡忘了,他们的小说机车永远在时间的铁轨上驰骋,而忽略了本应构筑的站台,这样的小说——没有物质与空间的小说,能有多少价值呢?当然,我们很难考订曹雪芹一定到过这里的清虚观,同样我们也很难辩驳曹雪芹没有来过这里……
  王彬先生的观点让我会心又折服。我也曾在几篇漫谈《红楼梦》的浅显小文中表达过我的观点:驾驭这样一部上百万字的鸿篇巨著,刻画人物活动不免要带出大量的时空背景信息,若说这里面一点儿真的都没有,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心”,如果全是不着四六的“假语村言”,人家就不把你的作品当回事了。更何况,作者很可能还要有意借此书透露给我们一些真实的信息呢。
  我与王彬先生未曾谋面,但通过朋友介绍,在微信中多次向他请教如何读红,也屡屡得到他不厌其烦的指点,有点“私淑于先生”的意思了。于是,这次我就又大胆地在微信中向他说出我的思考和问题。王彬先生很快回复了下面这段话:
  “明代北京西城有灵济宫与大光明殿,应是曹公笔下的宝灵宫与大明宫的涉笔成趣的原型,这两处古迹均在柳荫街西侧。柳荫街(宁荣街原型)有两处相互毗连的王府,传说是荣府与宁府。元春从大明宫来正应从该街西口进入。此说法属于王氏猜谜,可与《红楼梦》的地理环境对应。”
  王彬先生的指点让我豁然开朗。我又在北京地图上看了柳荫街的位置,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省亲”一段,最是《红楼梦》与别书大不同之处。曹公于此下笔,应在脑海里有一副真情实景的原型——尽管不一定是他听长辈讲述的康熙南巡时到他那江南老家和真家(甄家)的方位。他成年后在北京生活日久,又有平郡王府这样阔气的亲戚家,来往出入其间,能掌握一些高门贵族实际生活(当然对他来说那是已经远去的幼年富贵生活)的一手素材不足为奇。这些创作“资源”,一时奔来笔尖,绘成一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筵”图景,便是小说中那段别人谁也学不来写不出的“省亲”文字。
  比如写到元妃临近家门,先“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此处脂批:“画出内家风范。《石头记》最难之处,别书中摸不着”“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也”;接着“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西面站住”——连说几个“西”,甚至不怕重复地在太监们“各按方向站住”后,又强调一遍“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此处脂批则接连以两个“形容毕肖”大加赞叹……
  却怎么看也不像是“烟云模糊”“特避其东南西北其四字样也”的虚写了。
  戚序本十七回正文页的回目有“大观园迷路探深幽(目录页又作‘曲折’)”字样。我想,自己在深幽曲折的《红楼梦》探索中不致迷路,真要感谢王彬先生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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