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还是恍如隔世。
此时,杨花已落,谢幕于春天的繁华里。梧桐花漫天卷地开放着,给人一种现实与梦幻的视觉冲突。
梧桐花一开往往就是一树,满满的,有种说不出来的繁盛、喧闹与浪漫。淡淡的粉中透着一缕浅浅的紫,整株树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绿色的勾勒,就在那灰白的虬枝上缀满一捧捧、一簇簇、一丛丛的喜悦。不久一棵,一闪又一棵,从车窗外拉近又拉远,在房前屋后错落着。暖阳下,闪烁着绮丽的光芒。
物以类聚。驶过三两村落,红粉的梧桐树告一段落,道路两旁闪现的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此时的春天已不再羞涩,白杨树的叶子由嫩绿而渐深渐葱茏,它们在阳光的轻抚下,熠熠生辉。这棵棵参天、株株傲然的树木,不禁令人想起茅盾老先生笔下的白杨树,我心里不觉默念:那是一种力争上游的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那时的我们常常齐读齐诵这些段落,青春的声音合在一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曾经澎湃了几多岁月,激越了几多梦想啊!那是父亲带给我们的课堂。
车在柏油路中间行驶,两旁整齐的树木像连绵不断的青山从高空挤压下来,我们仿佛在低矮的山谷里穿行。
这绿汪汪的世界啊,仿佛流动的江河,不知带走了多少青葱的日子。倏忽间,车子驶进了那座熟悉的村庄,驶进了逼仄幽深的小巷。
进到院子,旷世的落寞,只有满院的风摇曳着满院的阳光,泼洒一地。
每次回来,见到的都是娘钻在灶台前灰头灰脸的样子。只要进院门喊一声娘,她准会从灶前伸出脸来,用那双失了光彩的双眼扫我们一眼,然后又埋头添柴,盯着橘红的火焰发愣,长时间不语。不像以前,无论她做着什么,只要听见我们的喊声,哪怕是脚步声传来,她总会抛下手中的一切高兴地出门迎接,迎接我们的还有她落在屋里半截欢快的应答声。那时父亲还在,她脸上的笑容也在,就像春日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温暖直抵人心。现在,她已被命运压砸得麻木、迟钝,喘不上气来,僵硬的脸上垂挂着青灰般的沧桑,脸上的沟壑纵横,被岁月雕刻得又宽又深。她一个人,就这样活着,像等哪天被岁月带走的样子,看着总让人生出一种悲凉与痛心,这种感觉剥割着我。
院子里接近荒芜。蚂蚁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偶有蝴蝶蜜蜂路过,只是路过,因为小院着实没有了能勾住它们腿脚的花花草草了。鸟儿们“喳喳”“啾啾”的叫声在谁家檐前滴落,给寂寥的院子又增添了几许寂寥。苍蝇多了起来,屋里屋外。以前屋里很少有苍蝇落脚的,那时父亲手里总是攥着苍蝇拍,不经意间,蚊蝇随时随地被消灭,就连午休他的身旁也是有苍蝇拍放在枕边的。那时,你不用担心苍蝇会惊扰我们的美梦或弄脏我们的食物。现在,苍蝇“嗡嗡嗡”的声音没完没了,不仅令人心烦意乱,也让人担心起母亲的食品安全来。
在炕脚,我终于找到那枚全身缠满绷带的苍蝇拍,“啪啪”地狂轰滥炸了一番,然后愣愣地看着它,它是父亲用过的,竹柄有些黄,也有些黑,我极力地嗅了嗅,有竹子的清香,也氤氲着一丝人体的气味,也许是父亲的气息,也许早已不是。
屋子里到底是令人窒息的。一棵灰菜,自院子里的砖缝中长出,居然长成了一棵小树的样子,粗壮,柔韧。墨绿的叶子,绿得发黑,绿得发亮,风一过,它就抖动起满身的小手掌,随风铺展,又随风皱缩,那神态俨然一副挑战风雨的无畏。它毫不畏惧的样子让人肃然起敬,我的心事也随风起落。记得小时候,我常去麦田的地界儿上拔它们,一拔就是一大拢,不一会儿就会筐满篓高。那时蹲在麦田的垄上拔菜,常被长得高深的青麦淹没,但只要一起身,不远处总能瞥见父亲的身影在农田里晃动。
灰菜是群居的植物,它们密密麻麻,身材细挑,常常长成一片低矮的“小森林”的模样,和田里的青麦一起“统帅”着大片田地。它们绝不似院中的这一株,在孤独中撑起一份别样的坚强。灰菜的叶子细润甜美,叶面上敷满点点白粉,像极了施粉过浓的邻家小女子。手一摸,滑溜溜的,如婴儿淋过水的肌肤。灰菜也是睿智的,既然它知道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何不美美地接受呢?在那个时候,灰菜常被拔回家里剁碎用来喂鸡养鸭。它们汁液饱满,手常常被它们浓绿的液体浸染,几天也清洗不掉,这样,倒也心欢,举手一闻满是灰菜的微香。那时岁月尚浅,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没有生与死的概念与困扰。
一棵双生树,三岁的模样,在院子的一角迎风摇曳。它一半生杏,一半生桃。长杏的那一面,叶子圆嘟嘟的,呈桃形;长桃的那几枝,叶子细窄狭长,状如娥眉。青杏正长成一枚枚少年的样子,妥帖的心形,像一颗颗绿玛瑙缀在枝头,掩映在翻卷的叶丛间,青涩,神秘,沉默不语。此时,它们正是人生里最酸涩的时刻,只要承受住这一时刻,就会被岁月催熟,脱胎为甜腻的杏黄色,成为母亲口中赞不绝口的美味。记得每到麦梢见黄的时节,母亲总会问道,杏儿黄了吧?快熟了吧?母亲不大喜欢吃别的水果,一生偏爱黄杏。小时候,我家那块叫“角上”的田里种了二十多株的杏树,我猜父亲栽种它们多半是因为母亲。我对杏林开花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对那一串串压弯枝头的黄杏恍如昨日。杏树基本是不需要管理的,只要种活了,随意怎么长都能在麦黄时节缀满金色的果子。它们圆润饱满,色泽温柔,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树与树不同,即使都是杏树,每一棵杏树结出的果子口味不尽相同。它们有的偏酸,有的偏甜,也有的酸甜适中;有面的,有不面的,也有似面非面的。这一棵杏树杏大些,大如油桃;那一棵杏树杏小些,小若指肚。有的树上的果子晚熟,有的树上的杏子却是少年老成的模样。那些杏大饱了我们的口福,我却不曾记得父亲吃过它们,依稀里,脑海里总闪过父亲笑看母亲贪吃的样子。
不管时光如何流转,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它始终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和最宝贵的资源。“角上”这片一亩半分地,从杏林长成杨树林、枣林、白蜡树林,最终变为两畦绿色的麦苗。无论土地上的植被如何变化,它终究以自己最慷慨的情怀养育着我们。
曾经,院子里也被开发出几块小地用来种菜,菜地的一角不知何时长出一株小桃树,三年前,父亲在这株桃树的一侧嫁接了杏芽,原因不说自明。
如今这株双生树已到了开花结果的年龄。阳光下,桃子尚小,刚刚从花胎里娩出,肉眼可见,如瓢虫大小,一个个依偎在将萎的花托里,惺忪着眼,婴儿般饱嗅着母体的馨香。在春天,这是一份多么美好的新生!
春天刚好,树也刚刚好,可种树的人已不在人间。我循着春天的记忆与气息来到田间。
那时,麦已出穗。麦花正开,白色的,针眼儿般大小,一粒粒,颤巍巍地缀在绿色的麦粒与麦芒间。如尘埃,如露珠,颗颗晶莹,朵朵玲珑。眼前的这些麦像极了身着绿色裙裾的小女子,秀气,可人,那些密密麻麻的麦花就是大自然赐予她们的珍珠耳坠儿,风一吹,那些白色的的耳坠儿摇曳生姿,仪态婉约。
那时的麦是能没过我们的头的。不像现在的,只有半膝高。记忆里不知谁家的麦田间总有一片凹陷的麦坑,那是三五个孩子禁不住麦浪的诱惑嬉戏扑倒所致。每逢此时,父亲常在不远处吆喝,怕伤了麦身。
夜,很快来临。从前,觉得天黑得格外慢。现在的夜像生了翅膀,呼啦一下,黑色的幕布就劈头盖脸地铺将下来,随之一弯明月升到夜空,夜空深邃,繁星闪烁,一种久违的清朗,这是在城市的夜晚少有的静谧和疏朗。
母亲沏了两杯茶,蒲公英花茶,是她初春那几天在院子里掐下来,洗净晒干的。我完全能想象出它们长在砖缝里的样子,不屈而又美丽,金黄的色泽绝不亚于耀眼的阳光。我也能想象出母亲弯下她略胖的身体掐落于指尖的样子,绝不是良辰美景、山静日长,而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凄凉。现在那花伴着母亲的凄凉被泡在杯中,起初它们是在水底沉静着,一副恹恹的样子。慢慢地,它们舒展开来,浅黄色的花瓣蝴蝶的翅膀一样晶莹、灵动,随之膨胀起来。从来佳人似佳茗,果真如此,那些膨胀起来的花朵像一位位沐浴的妃嫔,翘首期盼的样子。
我们对坐无语,在夜里啜饮,一杯,又一杯,喝的是孤独、寂寥、人生的况味。忽然就说起某人某事,竟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那笑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嘿嘿叽叽”喘不上气来的那种,这种笑使得我们浑身颤抖起来,“嘿嘿嘿叽”里再次抬头是两人的泪眼汪汪。那是潜藏在笑后的一种悲痛,一种撕心裂肺,一种物是人非。
夜,越来越静;茶,越沏越淡。但愿我们的悲痛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清浅。茶水渐凉,睡意渐浓,我和母亲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瞬间温暖缠身,从头到脚,似乎有一条静静的小河在流淌,在蔓延,伸向远方。你能说这条小河是一条幸福的河吗?你能说它不是一条幸福的小河吗?
我忽问母亲院门关了吗?母亲说,没有,没找到手电筒。我一时竟忘了母亲是怕黑的,母亲的胆小与其说是与生俱来的,倒不如说是被父亲宠的。我说,这哪还用得着手电筒啊。于是,我穿衣下炕,推开房门,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一阵风卷来,身后响起刷拉拉的声音,像是有什么跟随。林徽因写过“你若拥我入怀,疼我入骨,护我周全,我愿意蒙上眼睛,不去分辨你是人是鬼。”此时,我多么希望一回头就能看见父亲站在身后。可当我转身什么也没有,只有飒飒的风和自己的脚步声擦过的夜晚的黑。
回来时,母亲已然入睡,我学着曾经父亲的样子给她掖了掖被角。再次躺下,黑暗里,只有我和母亲轻柔均匀的呼吸,这是夜给我们带来的安静与解脱。
夜深人静,灯火已熄,只有深深的黑涌过来,成为我心灵的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