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邹平西郊的山要比西邻九如山一带的丘陵都还要低矮一等,然而却像模像样地把小镇围了半个圈,小镇上的十八个小村,从此便有了“山泉十八村”之美誉。
这么矮的山何来隧道呢?多年前,一位企业家在闲聊中说“我们迫切需要一条隧道,直插县城中南部,同时贯通西董镇。”那时感觉只是被当成了随口一说的玩笑话,过了七八年后,隧道终于修建完成。如今,走在这条隧道上,我常常想,无论对于个人或者社会,真正重大的事情或者阶段都必是经历了漫长的磨砺,恒心所在,事往往能成。
传说这山有80条岭,当初“泰安奶奶”要安居在此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岭才移驾泰山的,听说而已。是不是80条岭我无从查数,但这山的确像匍匐的章鱼,道道山岭像极了一条条柔韧的章鱼腿脚。起初小心走着的时候,首先看到破败的山体,柔韧起伏的山坡被挖出垂直的剖面,深褐的土里探出裸露的岩石和无措的树根,像是人的伤口处暴露的筋骨。山不够高,隧道顶部已接近山坡顶端,远远看去,两条最粗壮的章鱼腿就像被从脚踝处斩断,无数的车辆日日从这里碾过。
后来就渐渐觉得走在这里的美了。下班回家,笼在黄昏的霞光里,灰的天空明绯红,远的山红黛浸染,层层蕴藉渐变无痕衔接,车子随着起伏的山路宕下去的一刻,它就在蜿蜒而逝的路的顶端,耳边仿佛有韩红明亮的高音攀缘而上,红宇灿然若一个世外天堂;凌晨上班,拥挤的车流甩在身后,重重的楼宇遁落身后,宽阔的路面滑落身后,车子在如带的隧道上起伏的时候,城郊的树林就把即将喷涌的曙光拓印上密匝匝的林梢了。日日行着,每每瞥见被疾行车的反光镜装帧成的一幅幅图画,它稍纵即逝,这稍纵即逝的大美,常常让你心旌摇荡而苦于连拍摄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车子滑过,最佳的构图角度和氤氲的色彩就已经错过。在这美的显现和消逝里,心旌起伏,宕下,正是不断地拥有和失去。
我知道昆明市中心有一个湖,叫翠湖。汪曾祺在《翠湖心影》里写“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从喧嚣扰攘的闹市和刻板枯燥的机关里,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一进了翠湖,即刻就会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生活的重压、柴米油盐、委屈烦恼,就会冲淡一些。人们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可以停下来,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烟,四边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赶路,人在湖光树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样了。翠湖每天每日,给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正是这样,置身山野自然,哪怕是一瞬,也让你妄念渐消,纯灵乍现。那一瞬的清明,常让你心猿意马,又怅然自失。
山东面的隧道其实沉在一条极宽的“域”里,两旁是扩展展的山野了。近旁全是果园,新翻的深褐色土壤覆上淡白的杏花,间或还有些许花瓣凉凉飘落的时候,持重些的桃花还是深沉些的玫红的骨朵儿,有些捺不住性子的却已经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个浅粉色的轻笑,远处的山坡、再远处的山腰、更高远处的山梁上,也在灰绿蒙蒙的树影里亮出这么一片、两片、三五片淡白浅粉,放眼望去,春风十里,不及此意,三生三世,十里花坞,没有仙乐和飘飘的衣袂,已是让人目湿的美了。又过十来天的时候,身前车后飘过的是满目朱翠了。杨把叶芽嫩潮潮的黄碧挑在高处,果园变成了低处嫩翠的裙裾,各种鹅黄嫩碧覆盖了山野,法桐云朵一样的冠才红蒙蒙的连成片,它们及腰处的装饰槐已经一路亮黄灿灿了。才发现那些鼓肚子的长尾巴喜鹊不再常常立在枯枝上呆望,它们在杨的高枝、柳的丫尖儿上沐着软的风颤呀颤,用绿色的眼神思考着眼前这个盛大的春天。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的枯冷的冬里,此刻眼前的一切莫不是它们坚忍的希望?
车子西行过了第一个隧道,一道道的山梁鼓着柔韧的兽脊,排闼送青,引着你的视线散漫到高远处的山脊山顶,那时候忽然起了一声鸟啼,似在北首的山谷,又似在南边山腰,空灵到让你无法感知它的位置,无法模拟它的音貌,正怅然间,又是一声,继而连起来三五声了。天,这鸟声是把我的步履盘桓进这满目青山,是把春天啼出了土的润草的香,是把这蔓延的绿奏成了乐么?我把车窗摇到最大,车速降到最慢去寻,然而这山野还是消逝着了,“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广大的怅惘也消逝着了。
到了秋天,路两边又晒着剥了皮的金黄的玉米了,它们像这山路一样长,也像这山路一样起伏,长长的像一条黄灿灿的河。玉米被一两根木头、几块石头分隔成界,每一隔界里坐着照看、翻晒它们的主人。我喜欢看这玉米的河,喜欢察看它们的主人。主人多是上了些年纪的,不同于在集市或商场见到的乡人,收获的几日使他们的肤色黑了一些,好的日头使黑了些的皮肤上泛着光亮,让我想起童年帮忙耕种或收割时候痛快的劳作和流汗,想起直起腰休息一瞬青碧的远山送来一丝儿凉风。那种痛快,只能用来怀念了。晚自习后回城里,呵!玉米已经堆起,主人或在车里敞开车窗,脚丫子探在外面;或在三轮车板上铺上被褥,四仰八叉躺成个“大”字;有的就直接在地上随便铺点什么,搭起比身体大不了多少的蚊帐,晚睡的一个还在喝着泡茶。“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那久远的诗作在我脑间涌现了。我似乎听到了许多声音,妈妈的扇子、父母的私语、香甜的鼻息、蚊子欢快的叫嚣、间或一两声梦呓似的狗吠……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模糊的又是极清晰的。我看到残破的小村罩在楼区的阴影里。我看到月明的夜,罩着我毛玻璃似的过去和未来。
我失落了什么,我说不清。这可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失落?也不知道。然而那一刻这失落被一种叫做“向往”的东西陪着,很深重地压在我的心里。
过了隧道继续东行。白天,这两岸的林间确实有许多坟头的。有时你孤身一人行车便在心虚的刹那从阴匝匝的林中看到聊斋,魅的狐影樱桃的红唇,一闪而成鬼的幻影,夜行隧道我就不敢开了车窗,怕那九尾红狐或是白毛狐仙化身衣袂飘然俯身探寻时,望到车里实在不是轩窗前她念了千年的白面书生。这隧道穿过的旷野,本不是人类活动的场所。
出隧道转过几个迂回的小弯,起伏的连山矮了许多的时候,路灯便显出来了。每一个光斑都是一个缺了尖顶的漏斗状,左右两边的路灯错落相对而灯距又不远,没有光斑的暗处也就成了无数个黑色的漏斗,亮的与暗的漏斗错落铺排,随山路蜿蜒起伏,一直到远处文具盒大小的楼群灯阵中消失。那情景很让人觉得迷醉和壮观。
这长长的起伏的路面和灯影,车行其上的温柔的跌宕,常常使人错觉遁入幻境。奢华的李白凌空走来,此刻他高歌狂饮的却不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是困守终南后的“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是不久于人世的“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暗处便有相伴的杜甫,灯影里的他面露菜色风尘仆仆,奔波的脚步丈量过大唐的江山半壁,山水间奔波的影像忽而又幻化了模样,成了“山一重,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的词人,他跋涉山水之间,寻找苦思不得的亡妻。我轻笑了,灯影幻化出来的竟都是些苦文苦主,他们是赶来参与一场又一场自我劝谏的么?白日里的忙苦,间或的压抑紧张,赶来在这一场夜行里消解。然而车行不似步行,来不及深入思索,他们快速到来,又一瞬离去,我的车已经进入下一个跌落在矮处叫人快速转了思维的弯道。于是想起“古时候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思绪从真诚的人生愁苦里脱出,转入真诚的情爱里去,进而又羡慕着慢节奏的古时候了,但马上记起这样的情景也并不只在那时,自己的年少时期要想见到一个人共做一件什么事,也必是要步行或骑车一定的时间,并不是电话铃声一响下一秒便能与对方协同的。于是,一切便都可以缓一缓,即便生死,也要步行到了,对方才可知晓,在得知消息晚了一些的人那里,死之悲痛,的确便是来得晚了一些的。长长的步行的路上,有时遇到熟识的人,快乐地招呼,甚可同行一段,张三李四,家长里短,那意境,是行在路边灯影里的铿锵的健步团队所没有的。步行健体、驱烦,又供思索,实在是一样可以改变人类文明的绝佳活动,不该被如流的车行代替了的。我的心里又轻笑了。
夜行隧道,思绪特别灵活并因此而格外游移无定,能迅速在过去未来、出尘入世、安守与寻求、自私与悲悯、宏阔与渺小、苍凉与热血间打个来回。那时那刻的心应是特别宁静的,又似特别喧嚣,然而两者又似都并不确切,就像一个寂寂的人立在夜的海边,远处似有幽隐浪声,又似乎没有。就像一片云飘过,因为没留下雨,因为过于高远连阴影也未片刻投下,使你感觉不到有片云曾来过。就像所有的文字都是安静的,但它们背后,奔涌着汩汩的悲喜和热血。使你想到自己长长的人生,但又似乎只有短短的眼前。除了眼前,你什么也未曾拥有过。或者曾经片刻拥有,而终将一一交付出去。
喜欢文字的人探求的文字的真,就是知道自己的文字还不够真。我们的所谓深刻,其实是了悟了自己的浅薄。我们所谓的拥有或存在,就是等同于失去和不存在了么。既然每一个生命最终都必须学习面对自我、虚无和盛大的孤寂,这生命里须臾的高处、人群里片刻的热闹和琐屑又算什么呢?
你思考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等到了隧道的尽头,城市辉煌的楼宇灯火迎来的时候,就像现实终结了梦境,一切就都了无痕迹了。但那深沉的思绪质感正如一声叹息,是又在心里压了薄薄的影似的透明的一层的,就像每一个无声无息无形无迹流去的日子,然后某一天,你深深地悲喜、喟叹和了悟,使你饱腹的不是最后一个面饼,使你感喟和了悟的不是当下那一人一事一日。无论你遇见谁,走在哪里,都是以一个今日的自己,遇见一个同样走到了今日的他人。
为了在这夜的静谧里遇见,我们都在时光的长河里奔走了那么久。
夜里的山峦是用来镇定和思考的。以欢悦的心走过这夜的隧道,便冷静了许多。以悲怆的心走过这夜的隧道,就镇定了许多。以贫瘠的心走过这夜的隧道,我们可会丰盈许多?
路灯漏斗形的光与影安静地铺排,你不知道它们是在休憩还是舞蹈。它们安静地停留在安静里,自己也便成了安静。它们安静地停留在安静的夜里,自己也幻化成了一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