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这样认为,故乡就是那个生你养你并在你灵魂无处安放时回到她的怀抱中瞬间就会被接纳的地方。记不清谁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游离的灵魂需要拥有一个信仰,才不会飘忽不定。”所幸的是,我在县城生活了三十余年,故乡于我而言,始终未曾远离,更谈不上失去,这与距离远近无关,与亲人的健在或离世也没有太大关联。
我的故乡马山子镇帝赐街村(过去属无棣县,今属北海经济开发区),是鲁北平原上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庄,之所以有点不同,就是它名字的来历。据《无棣县志·域志·古迹篇》载:帝赐街,在城北七十里,相传汉武帝驻跸于此。这很让我们的村民及子孙后代有了引以为傲的谈资,也就是说“帝赐街村”是有据可考且极具人文积淀的一个古村。
在村北,一个长约三百米、宽约五六百米、高出路基两米多的土台,台面上种植着成片的老枣树。土台断层间裸露着一些宋砖汉瓦的碎片,依稀感知到这里曾有过辉煌的一时。以前有人在土台上种庄稼,挖土耕地时,翻出许多青砖瓦罐,听老人们说,还有人挖出过铜钱银币等物件。这块土地虽未被深入发掘,却早已被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名录。
帝赐街村为杂姓庄,共有蔡、孟、张、王、李、刘、孙几姓。蔡姓占人口一半之多,是大姓。七姓以姓氏、家族远近或居住方位分为西南院、井上院、油坊院等十几个院,不同姓氏间均以“表”字称呼,同辈的互称表兄弟,不同辈的互称“表叔”“表侄”等,彼此相互尊重、和谐共处。村子大,不同姓氏有相互联姻、亲上加亲的,也有互认干亲家的,这无疑都为彼此的共融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帝赐街村自古就有“尚武”传统。记得小时候,村中设有好几处拳坊,以供村内武术爱好者习练。有拳坊,就有拳师,村里的拳师皆师出有名、传承有序,并且在授拳的过程中不计报酬,更无姓氏门户之偏见。有据可考的是李氏玉明功力深厚,身手不凡,培养出了孟氏、蔡氏等一批得意弟子。其中孟氏令俊尤为出名,他善使一杆丈余长矛,神奇之处便是能单臂平直把枪就地平托起来,单这一手,足见其力大无比,让同道交口称赞。他和他的徒弟们曾代表滨州市在省内外武术大赛中荣获大奖。
武术爱好者们平时多在拳坊进行习练、切磋,真正出来展示实力的节点多是春节和元宵节期间,那时各院都抬出一面大鼓,聚集在宽阔的球场上,各有一批精壮的汉子用力挥动鼓槌,鼓敲得震天响。“好事儿”的乡亲们,不管老人孩子、大姑娘小媳妇都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过来围观。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身着武术服装的武师们一一登场亮相,你走一趟“蔡家拳”,他来一套“孟家刀”,有耍三节棍的,有甩七节鞭的,有练单双刀的,有练徒手夺刀夺枪的,这边练得风生水起大汗淋漓,那边围观的人群不时传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在急转的锣鼓节奏里,人们终于等来了压轴大戏,威风凛凛的舞狮亮相出场了。舞狮,在我们当地叫作“耍狮包”,由狮头和狮尾二人组合,扮演者需有扎实深厚的武术功底,辗转腾挪、摸爬滚打样样精通,而且必须配合默契、心领神会,动作务求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尤其表演狮子打滚的时候,如果二人稍有闪失,就会露出破绽,导致狮尾露出真身,引得观众哄笑,看热闹搞怪的人还要照着狮尾的屁股蹬上一脚,更是令人捧腹。
每到开场时,“耍狮包”二人上来便张开大口朝观众示威,唬得人们节节后退,此之谓“打场子”。随围观者不断后退,活动区域足够大时,人们心中德高望重的老拳师孟令俊闪亮登场,手中擎着让他在武林界为人称道的过丈长枪。此时的人们驻足屏息、鸦雀无声,鼓声也从刚才的高潮转向稀疏,继而安静下来。老拳师先是右手以45度拖枪姿势把枪尖点地朝向“狮包”,只见他微闭眼,气沉丹田,然后左手使个招式叫“一按”,突然圆睁双目,目光如电,大喝一声“起”,全身元气走向右臂,小腹向下一沉,右臂笔直地把那支大枪平端起来,刚才还暗自替老人担心的众人顿时齐声喝彩,掌声雷动。再看老拳师平端大枪停顿了约二三分钟的工夫面不改色,一个箭步,左手握住枪杆,然后使一招“抽枪式”便和“狮包”混战在一起。锣鼓手们再次响起“大枪”引“狮包”的铿锵节奏。后来随着孟老拳师的仙逝,引“狮包”的亦曾换过几茬,有用刀的,有用枪的,也有用三节棍的,却都不如当年孟老拳师引得好。再后来,“耍狮包”的人也都相继老去,这项绝技在村里已基本失传。
20世纪80年代初,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改革春风吹遍祖国大地,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出了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和憧憬。以蔡氏海昌三兄弟为首的个体运输队“横空出世”,开始他们哥仨儿在党委政府的指导帮助下,积累了一些宝贵经验,创造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成为了当时的“弄潮儿”。后来,他们把经验分享给同村村民,有志于此的乡亲们纷纷也加入进来,成立了第一支联合运输队,几年后发展成为一支拥有“东风”“解放”等十几辆载重汽车的运输公司。之后,在他们的影响带动下,一批又一批本村青年逐渐走上了一条条不同的致富之路,有加工鱼粉的,卖孵料的,也有加工不锈钢产品的,搞畜牧养殖的,还有做虫卵生意的,海产养殖产业也如同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迅速占领了各地市场。
日子好了,村民富了,家里的自行车也慢慢换成了摩托车、小轿车,一座座土屋变成一排排红砖大瓦房。帝赐街的小伙子小姑娘愁嫁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四邻八村的人家都以有帝赐街亲戚为荣,登门做媒的络绎不绝。
帝赐街俨然成为一个富裕村。只是随着经济大潮的冲洗,拳坊慢慢销声匿迹,拳师们也都没有了“用武之地”,赋下闲来,眼看着传承多年的尚武之风渐渐衰落。不过近年来,村里又有了一系列新的举措,定期开展武术进校园活动,聘请武师走进课堂讲授武术知识,定期邀请村里的书法艺人利用课余时间为孩子们辅导书法,“文武兼修”又开始蓬勃起来,这才是我们心目中“家的味道”。
我是在帝赐街村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因为从小喜欢唱歌,后来走上了音乐学习之路,幸运地考取山东师范大学音乐系。大学毕业后,我义无反顾地跟随着原本可以留在海南的军转哥哥回到无棣,在县里一所职业学校任教至今。县城离老家六十多里地,我们回家很方便,时不时回家干点农活,有时候也会把年迈的父母接到县城住上一段时间。后来,两位老人去世,我们虽然回家次数少了,但每逢一些重要节日,我们兄弟姐妹依然会在大哥家相聚,重温旧日时光。
因为所学专业的缘故,我经常参加系统内和社会上的演出活动。能够回家为乡亲们倾情演唱,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后来终于等来了回家演出的时机,一次是和县里的“文化下乡”艺术团合作,一次是受邀参加了村委会主办的“百姓大舞台”文化演出活动。唱歌对于我来说如家常便饭,只是在选歌方面曾让我一度犯难,开始我想把《父亲》《母亲》两首歌纳入演唱计划,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自从父母离世后,我就不敢在公众场合演唱这样的作品,怕一不小心碰触到心底那根敏感柔软的神经,影响到演出效果和听众的情绪。父母不在了,这样的歌我还能唱给谁听?
记得有一次,我演唱了《人间第一情》《最美的歌儿唱给妈妈》两首歌,现场引起了大家的共情。还有一次,我特意把在全市比赛中获一等奖的原创歌曲《梦里乡音梦里乡情》首次在老家的舞台上唱响——“欸乃一声山水绿/又是春来早/昨夜梦中家书至/闻说燕归巢/谁把门闩拨动/谁把院落清扫/谁的足音渐远踏上小木桥/甜甜的乡音常在梦里萦绕/亲亲的乡情总在梦里飘呀飘”。一曲唱完,父老乡亲们报以持久而热烈的掌声,那一天我泪洒舞台,那一晚我久久不能入睡。
哦,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歌声,您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