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紧邻黄河大堤。
1972年前后,为了将大堤培土加高,我们村的20户人家特意搬迁到了村西,以便腾出土地加宽加固大堤的底部。尽管黄河紧邻着我们的村庄,但人们对黄河大都敬而远之,青少年更不敢轻易到黄河边上戏耍。面对着浑浊到无法望到底的黄河,连大人都不敢“中流击水”,更何况那些胆子更小的青少年呢?在10岁之前,我从不敢接近黄河,自然也没有认真地聆听过黄河的波涛声。
真正倾听黄河波涛声大概是在十一二岁时吧,并非在白天戏耍的时光,而是在夜晚陪着爷爷去黄河边看护抽水机。1974年前后,农村的体制是公社管辖下的生产队制度,每个人都被纳入到集体中,一个人从事什么工作并不完全依赖于自我的兴趣和特长,而是由生产队统一组织安排。那个时期,爷爷在生产队从事皮货加工。他的这门手艺全赖于他舅舅的严格训练。爷爷不仅学会了生皮制作成熟皮的手艺,还学会了割鞭梢和制作鞭子的特殊手艺。习得这门手艺后,爷爷便回乡创业,副业带动农业,日子逐渐有了好转。在生产队的时候,爷爷便因为有这么一门好手艺被分配到村里的皮货组,而那些没有手艺的人则大都要到农田里干活。村里除了有皮货组之外,还有线货和粉条组。
除了粉条组生产的粉条可以就近销售外,皮货组和线货组制作的鞭子、鞭梢和笼头之类的线货则需要“外水”销往东北一带。我们把那些担任外销任务的销售人员统一称之为“外水”,至于其为什么叫“外水”,我也不甚了解。也许,所谓“外水”者,便是把我们村的“内水”引导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吧。正因为“内水”与“外水”有了这么多的互换,我们村一度成为八里村十里店首屈一指的经济富裕村。壮年男劳力劳动一天能够挣一块钱,壮年女劳力劳作一天能挣八毛钱。相比之下,许多村的男劳力干一天活也仅有一两毛钱。也许,这些本来隶属于“尾巴”的副业因有集体名号,便没有被割去,反而还长得不错,在四五十年的时间里,蜕变发展成绳网加工特色产业,家乡也成了中国绳网之乡,这自然是后话。青少年时代,我们家正是依托着副业挣来的钱,花了40多块钱还购买了一台烟台无线电二厂生产的卫星牌晶体管收音机,让我原本枯燥的青少年生活丰富了起来,每天的评书节目成了我雷打不动的“必修科目”。
正因为那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归生产队管理,爷爷便被安排在晚上去看护黄河边上的抽水机。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了。爷爷白天的皮货组工作相对其他劳动来说更为清闲,而且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而那些在田野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自然要辛苦得多,自然需要回家躺在炕头上睡觉。否则,他们哪里来的力气再投入明天的劳作中呢?况且,所谓的看护抽水机,无非是把睡觉的地方“位移”到一个临时搭建的草窝棚里,睡在抽水机旁的草窝棚,这算不上什么特别辛苦的活。
在陪着爷爷看护抽水机时,我才真切地感知爷爷在荒郊野坡独自一人的孤独与寂寞。也许,家里的人觉得我已经长大了,也应该分担大人的辛苦了,便开始安排我陪着爷爷去看护抽水机。因为爷爷要在负责白天看管抽水机的人放工之前赶到那里,我们便赶在太阳坠入地平线之前吃完晚饭,接着就卷起铺盖赶往黄河边上的抽水机所在地,然后与那些等待的社员接上了头。他们像归巢的鸟儿一样分别飞回了自己的家,原本喧嚣了一天的抽水机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我们便被抛在了这远离喧闹的寂静田野里。
也许得益于长期看护这类抽水机,爷爷练就了一手好把式,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把被褥铺好了。这个时候,整个田野也变得寂静了下来。田野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青蛙的鸣叫,其他所有的生灵似乎都睡着了,即便那些聒噪了一天的麻雀和那些长鸣了一天的知了也都进入了睡眠状态。然而,在这寂静的夜晚,我躺在窝棚里却找不到一丝的困意,翻来覆去睡不着,甚至面对漆黑的夜晚产生了恐惧。而爷爷则不然,他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躺在窝棚里,我透过布帘看到了漫天的星星,他们的眼睛也都一眨一眨的,似乎像我一样没有睡意。我甚至想,这些星星是不是也陪着他们的爷爷在守护着某一方天地呢?然而,他们除了继续地眨着眼睛之外,并无任何讯息——既没有忧伤,也没有欢快。实在困极了,我便闭上了眼睛。这时候耳朵里传来了清晰的黄河波涛声,这波涛声竟然如此清晰,不禁让我非常诧异——我过去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过黄河波涛声。
一路“走来”的黄河从来不是循着笔直的河床从天而来的,而是循着无数道弯走来的。在奔向大海的征程上,黄河之水历经了无数的困难,硬是从上游汇聚在一起,然后在一道道河堤的加持下,激愤地怒嚎着、坚韧地呜咽着往前流走,这恰如处于叛逆期的少年。
黄河是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奔涌向前的。在这一过程中,我听到了黄河在往前奔涌时发出的阵阵波涛声。裹挟着波涛声的黄河实在有别于那些静默的河流。这个时候,我突然感到,黄河即使被人们筑起的大堤束缚着,但它依然像一匹没有被驯服的烈马,执着地找寻着回家的路,波涛声难道不就是黄河回家的路上的喘息声吗?这时候,我似乎也感受了我内心深处渴望离开窝棚回家的念想,在这寂寥的空旷原野上,黄河的波涛声便深深地烙刻在我的内心里,恰如用那烧红的烙铁给那烈马硬生生地烙上了终生都无法退去的记号。
人生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岁月的洗礼,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黄河波涛声时常地、似隐似现地回响在我的耳畔,成为我青少年时期铭刻在耳膜上的声音,它支撑着我不断地寻找回到精神家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