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来浩
新诗发展已逾百年,诗歌如何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双重语境中寻找新的表达可能,成为新世纪以来诗人们共同面对的课题,时培建的诗歌从不同角度为这一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解答。作为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诗人,他既面临着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压力,又经历着个人生活与时代变迁的深刻交织,从日照海边小城五莲到黄河岸畔美丽滨州的地理迁徙,从父亲离世带来的“精神震荡”到诗歌写作的“救赎之旅”,时培建的创作轨迹折射出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在语言、经验、传统等多个维度上的深层困境与突围路径。
新世纪诗歌的语言困境
历史语境:新世纪诗坛的转型。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创作面临着多重挑战,“第三代诗人”的创作已显疲态,“先锋写作”的锐气渐消,而新的写作可能性尚未完全显现。在这样的背景下,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诗人群体开始登上诗坛,他们既无法简单重复前辈的经验,又必须面对日益碎片化的现实世界。在表达方式上,他们既要摆脱口语化写作的桎梏,又要避免形式主义的虚浮,这种困境在时培建的早期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双重压力:传统与现代的张力。在时培建的诗歌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压力。一方面,作为新世纪成长起来的诗人,他必须面对现代性带来的种种挑战;另一方面,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又始终萦绕于心,这种张力在其对“黄河”意象的处理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浮铁》中:“下游。大河没有脾气,看不见流淌/只有一群‘蚂蚁’由近及远/跟踪她的脚步,几根枯枝/像朝圣的人彼此搀扶。”这组诗句展现了时培建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大河没有脾气”一句颠覆了传统诗歌中黄河浩荡奔流的固有印象,而“朝圣的人彼此搀扶”则暗示了对传统的某种皈依,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新世纪诗人面对传统时的复杂心态。
语言困境:复杂表达的可能性。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语言本身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这一命题,在当代语境下显得越发真实。时培建的诗歌创作正是在这样的语言困境中展开的。他在《大河来信》中写道:“诗是语言的刺客,而眼下/大河奔涌与永恒无关/只是内心的渴望与寻觅,终将/化作生命之外信念的尘土。”“语言的刺客”这一意象生动地点明了当代诗人对语言的复杂态度:语言既是表达的工具,又常常成为表达的障碍,诗人必须通过某种方式“刺杀”固化的语言,才能获得真正的表达可能。
艺术形式的现代性创新
意象系统的重构。时培建的一个重要突破在于对传统意象系统的重构。在其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由“漂木”“浮铁”“旧船”等意象构成的独特系统,这些意象既保持着与传统的某种联系,又被赋予了全新的现代内涵。以《漂木》为例:“一块朽木在私密时间里漂游/我在放牧自己,看河水变成黄色海绵/把日光、风和喧闹声吸进欲睡的肌肤/芦花已近中年,垂着头/向这片神圣的土地,作揖。”这组诗句中的“朽木”意象与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浮萍”“落叶”等漂泊意象形成对话,但其“私密时间里漂游”的表述方式却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物质与手势》中曾指出,诗歌意象不仅是视觉的再现,更是存在经验的凝聚。时培建的意象正体现了这种特质。
语言的肉身性实践。诗歌写作中,如何通过语言再现个人经验成为一个重要课题。时培建在这方面进行了独特的尝试。在《借大河栖居》中:“如果不写诗,我就一定会幻想/这条大河任性地伸进胸膛/沿岸堤石发出更加粗犷的喘息。”这种书写不仅体现了梅洛·庞蒂所说的“身体主体性”,更展现了诗人如何通过语言建构一种新的身体经验。这种语言实践既避免了抽象的说教,又超越了简单的感官描写,展现了诗歌语言的新可能。
时间空间的突围。时培建诗歌中的时空处理极具特色,他常常在同一首诗中并置不同的时空维度,创造出独特的效果。在《万松浦独居记》中:“黑松林里会不会有一只狐/整夜我都在幻想,前世是赶考的书生/今晚谁会来左岸书院路6号甲敲开103的门窗/同我厮守这巨大空旷的孤独。”这首诗将古典想象“赶考的书生”与现代场景“具体的门牌号”并置,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时空错位效果。这种处理方式使诗歌获得了多重的时空维度,体现了当代诗人对复杂现实的独特把握。
叙事经验的现代性转化
“双重离乡”个人经验的普遍性提升。时培建诗歌有一个重要特征,是将个人的“双重离乡”经验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诗歌母题,这种“双重离乡”既包括地理空间的转移(从五莲到滨州),也包括精神层面的失落(父亲的离世)。如《残缺记》中:“浓香型的时间里少了一个人/我假装他就在桌旁抽烟、喝酒/多云,月亮始终没有露面/像一位中秋节没有回家的老人。”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说故事的人》中写道,真正的叙述来自经验的交流。时培建正是通过将个人的失落经验提升为普遍的人类境遇,实现了个人经验向诗歌经验的转化。“浓香型的时间”这样的表述,使具体的个人记忆获得了某种象征性的维度。
“死亡意识”的哲学表达。时培建的诗歌对死亡的思考构成了一个重要维度。这种思考既不同于传统诗歌中的生死观照,也不同于现代主义诗歌中的虚无感叹。在《说客》中:“七年了,我注定没有走出/这个被死亡命名的节日。正如/深深的寂静又开始浸透周身。”这种表达呼应了海德格尔关于“向死而生”的哲学思考,但又通过具体的意象和独特的语言表达,巧妙避免了哲学化的抽象。
“地方性经验”的文学转化。时培建的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地方性写作如何获得普遍性意义的范例。他的诗歌虽然深深植根于特定的地理环境(黄河下游),但其思考却超越了地域限制。这种转化在《大河来信》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五千公里外的催促、驱赶和担惊受怕/令声声喘息有了响动,漩涡里/是泛黄的文字正在聚集/然后,是旷野里的浑水和沙砾/然后才是无垠的战栗与深蓝。”这种写作既保持了强烈的地方性特征,又实现了向普遍性维度的转化,为当代诗歌如何处理个人经验与普遍性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有益启示。
空间诗学的现代性实践
现代性空间的诗意重塑。在时培建的诗歌中,现代城市空间被赋予了新的诗意内涵。《学者楼前》展现了这种独特的空间建构:“学者楼前,一片空地/应该说是整个绿地的一小部分/灰的、白的鸽子放下疲倦的翅膀/是文学滋生的土地正在滋养精灵。”这种空间书写既不同于传统山水诗的自然观照,也不同于现代主义诗歌中的城市异化,而是尝试在现代空间中寻找诗意的可能,这呼应了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出的“诗意栖居”概念。
精神性空间的多维建构。时培建通过诗歌建构了一个多维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既包含了具体的地理场所(如:万松浦书院),也包含了想象的精神空间。在《与书院知音》中:“所有的灯都关了,只有一本书敞开着/东坡虽有斑斓志,万亩松林我独享/伙伴们羡慕这万亩静谧被我挪为私用/还有静谧推动静谧的绿和豁然。”这种空间建构,展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如何在现代环境中寻找精神的栖居之地。“万亩静谧”这样的表述既保持了传统文人的某些品格,又赋予了现代的内涵。
历史性空间的时代镜像。时培建善于在诗歌中构建一种历史与现实交错的空间。在《浮铁》中:“李白在《将进酒》里等我1200年/让我为这首诗欣然地活着/盛唐至今,这杯蜿蜒千年的大水/终究没有被沧海一饮而尽。”这种空间建构,不仅实现了与传统的对话,更通过独特的时空交错,展现了传统在当代语境中的新可能。这种处理方式为我们思考如何在现代新语境下继承传统提供了新的视角。
在汉语新诗史上的定位
与同时代诗人的比较。将时培建与同时代诗人相比较,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的独特性。他在处理传统与现代关系时显得更为从容,既没有陷入对传统的过度依赖,也避免了对现代性的盲目追求,这种平衡感在其诗歌语言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诗歌史的延续与突破。时培建的创作既延续了中国新诗的某些传统,又在多个方面实现了突破。语言的创新。他成功建构了一套独特的现代诗歌语言系统,既避免了晦涩难懂的实验性写作,又突破了平白化叙事的限制。从“浓香型的时间”到“语言的刺客”,这些富有创造性的表达既保持了汉语的优美传统,又展现了强烈的现代性特征。经验的转化。他将个人的特殊经验(“双重离乡”)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诗歌母题,实现了个人经验向诗歌经验的跨越,既避免了私人化写作的狭隘,又保持了个人经验的真实性。空间的重构。他通过诗歌建构了一个多维的精神空间,在现代性语境下重新定义了诗人的精神家园,这种重构为当代诗歌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
现实主义诗歌的当代价值。时培建的创作实践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在语言日益空洞化的今天,他的诗歌展现了语言的新鲜感和生命力;在生活经历、书写经验日益碎片化的时代,他的创作提供了经验整合的可能。如果说新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一直在寻找新的表达可能,那么时培建的创作无疑提供了一个富有启发性的答案。这个答案告诉我们:诗歌的未来既不在于简单地返回传统,也不在于盲目地追求创新,而在于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个人与普遍、地方与世界之间找到平衡点,只有在这种多重维度的平衡中,诗歌才能真正回应时代的召唤,成为照亮人心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