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孤岛长大的我,却从没见过黄河入海的盛景。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却屡屡有着想去看看的冲动,特别是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水水洼洼的草地、千姿百态的自然柳林和已成为绿色长城的黄河故道更是让我魂牵梦绕。
(一)
春夏之交的一天,我决定动身再去看看黄河入海处的大孤岛。从居住的小城出发,车子下了高速再往东行,渐渐地,眼前的景物便熟悉起来,多姿的荆条、肥嫩的卤蓬、挺拔的芦苇、柔顺的茅草迎面扑来又转瞬闪过。路两旁大片大片的湿地里,成群结队的鸟儿起起落落,或戏水游荡,或捕捉鱼虾。我落下车窗,一缕淡淡的咸腥味飘来,深吸一口,“贪婪”地享受着这久违的味道。
从景区大门到黄河入海处还有一段距离,需乘坐观光车。一路上,司机兼导游的师傅热情地介绍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树木、杂草和禽鸟。冷不丁路边会有黄鼬、野兔、狗獾等灵气十足的小动物从草丛中闪出,它们蹦蹦跳跳、走走停停,迎接着天南地北的客人。
游船码头是陆地景区的终点。下了观光车,奔腾的黄河横亘在面前,我迫不及待地登上延伸至河里的桥栏平台,顷刻间,整个身心便置于大河之中了,河水从脚下翻滚,波浪在胸中涌动。那天,观看黄蓝交汇“鸳鸯锅”的游客已在售票处排起了长龙,蜿蜒上百米,问过工作人员,我等上船得下午两点以后。我放弃了几个小时的等待,却又心不甘地沿河岸向东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行不到百米,便被一道河沟挡住了去路,我退回到一高坡处,向黄河入海的方向极目远眺。自此往东河面渐渐宽展,大河似乎意识到这里是万里征途的最后一程,便放慢了脚步,先是恋恋不舍,然后,又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大海。
我若有所失地转过身,突然,远处有一块儿不规则的绿色幕布悬挂天际,我揉了揉眼睛,是哪位国画大师在此绘就的杰作?我恐老眼昏花造成错觉,便使劲睁睁眼,只见那片绿色横跨大河两岸,少说有十几里。猛然间,脑海深处幻化出一片树林,与我儿时熟悉的自然柳林是何等相似。不,这不是虚幻,也不是梦境,确是一片真真切切的柳树林。我急不可待地奔向那片林子,奔回我的童年。
时光回溯六十载,还是孩童的我,为逃避灾荒跟随父母从陈庄来到黄河入海处的大孤岛,先居住在同兴农场的大坝上,后又搬迁至大坝下的圈坝子里。圈坝子紧挨着一条黄河故道,内有浅浅的清流,长满了芦苇、绵柳、参草、谷莠子、水蓬花,岸边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小野豆。有这么多野菜和草种子接济,投奔孤岛的人勉强得以温饱。故道南岸有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自然柳林,听大人们说,林子西接黄河,东临大海,延绵几十里。林子里杂草丛生,是野兔、狗獾、黄鼬、蚂蜂们舒适的家园。守护这片林子的是孤岛林场的人,他们长年累月地种植树木、看护这片柳林。每逢冬季,我和几个小伙伴踏冰跃过河道,去柳林里掰干棒。林子里咔嚓咔嚓的爆响就像过年的鞭炮,只一个多时辰便掰得一捆顺溜的干柴,或背或扛运回家,干棒卸下肩,在门口爽爽地喊一声“娘,我回来了!”邀功似的进了家门,双手捧起父亲茶壶里的温茶,嘴对嘴地狂饮一番,或去瓮里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比现在孩子们喝果汁还要洒脱。
后来,农场、林场与马场合并了,我们都成了马场人。那时,我在马场中学读书,上学或回家都穿行于自然柳树林。再后来,为约束放荡不羁的黄河,同时保障油田职工、县城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上级下令实施黄河人工改道工程,但此举需砍伐规划内及沿岸的自然柳林和那些榆树、槐树和果树林。马场人披挂上阵,扛着锯斧镐锨,安营扎寨树林深处,顶风冒雪大干了一个冬天。那里红旗飘飘、人声鼎沸,附近的沿黄县区聚集来数万民工,车推手抬肩扛川流不息,点缀其中的拖拉机马达轰鸣、日夜不歇。春天过去,新河诞生,从此,不安分的黄河像野马戴上了嚼子,在新河道内驰骋入海,再也不能恣意横行。
而今,自然柳林又一次呈现眼前,与我童年的那片柳林不同的是,这片林子架设了木栈道,以便游客徜徉其中。继续驾车北上,走友林、过护林,经保林、胜林、建林,驶过那些我熟悉的村镇,去老林场、老马场驻地,再去黄河故道看看那片浓浓绿色的土地。
(二)
新中国成立之初,歌声嘹亮,团旗猎猎,三千热血青年从齐鲁大地四面八方向黄河入海处的大孤岛聚集。济南、青岛、菏泽、济宁、惠民、昌潍,还有单家寺技校的三百名农林机械专业学生,齐刷刷来到孤岛荒野,开垦土地,建设林场。一部崭新的大“解放”和几辆老旧“嘎斯”满载着曹县百余青年,向黄河入海口的大孤岛开进。傍晚,行至梁山脚下,带队干部清点人数,应到一百,实到一百零八人。有人提议,我们开赴大孤岛,恰与梁山好汉人数相同,何不应景在此宣誓?于是有人草拟誓词,有人市上沽酒。众青年兴致勃勃攀爬至山顶,一番欢呼呐喊后,每人捧一酒碗,一人领读,众人附和:梁山又聚英雄汉,河口植树莫等闲,千难万险脚下踩,孤岛不绿誓不还。
卡车一路东进,一路欢歌,过济南,经淄博,汽车开始北行,越走风沙越大,越走道路越窄,越走野草越深,越走歌声越低,直走到没了路,直走到歇了歌。卡车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自然柳林中停下来,只见几个看林子的老者灰头土脸走出窝棚,爬出地窝子上前迎接。众好汉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肯下车。带队干部率先卸下行李,其他人慢吞吞地下车。这年夏天,是福建农学院的毕业季,四年林果专业的本科生山东小伙孟宪广返回省城济南报到,被分配到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可这个身着朴素、憨厚老实的小伙却找到省人事厅,要求到建设发展最需要的地方去,最终孟宪广被改派至黄河入海处的大孤岛,成为共青团孤岛林场的一名技术员。孟宪广拿到改派介绍信,先回了一趟高青老家,然后坐公交车到了陈庄终点站,一打听,距孤岛还有近百里,便租来一辆破旧自行车,带着行李,颠簸在四周野草没人、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然后坐着“鬼见愁”小舢板,渡过了波涛汹涌的黄河,在林场的一个窝棚里安了家。
选择了改派,就选择了奉献。孟宪广白天勘察地形,筛选植树地带,夜晚在煤油灯下对照课本琢磨树种。起初,他和“一百单八将”在孤岛上种植了杨树、榆树、枣树、杏树等10多个品种,可几年下来,栽植的树木都成了“老头树”,被岛上茂密的芦苇、茅草遮盖。孟技术员查阅资料,一棵树一棵树地反复比对分析,终于发现刺槐降伏芦苇和茅草的秘密。试种一年,刺槐硬是把杂草盖住了。几个冬春过去,已是工程师的孟宪广和工人们一起把一棵棵刺槐栽植在了孤岛的土地上。栽植林木,锁住风沙。马场总动员,干部、职工、家属、学生齐上阵,搭上休息时间,起早贪黑地干,可摸爬滚打了一年,栽种不足百亩。孟宪广和他的团队开始探索机械直播的方法。为找到突破口,他们在工地扎窝棚,吃住在野外,每天夜里起来四五次,测气温、量风速、试土壤、观气象,研究林木生长规律。经过观察,发现孤岛地区每年的六、七月份有连续降雨过程,气温高气候湿润,与室内苗圃的环境接近。于是,高温多雨的季节,孟工主持直播了十亩刺槐,五六天后,种子破土而出,小苗当年就长到三十多厘米高。转过年来,树苗竟窜长至两米多。
试播成功了!孟宪广又扛起测量杆,从黄河故道源头一直丈量到入海口,把一卷绿色的规划图细致描绘出来。紧接着,他和他的团队风餐露宿地盯在工地上,仔细观察下种数量、深浅尺度、土壤覆盖,及时纠正播种误差。一个多月里,孟工指挥三台播种机,一下子播了两万多亩。几年时间,八万亩郁郁葱葱的刺槐林齐刷刷地从细沙堆里一片接一片地冒出来。平整的河道内采用机播,沟崖坑洼地人工栽植,执拗的马场人硬是让十万亩泥沙黄龙变成一道锁风固沙的绿色长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世纪80年代后期,大孤岛连续出现三年大旱,槐林大片大片地干枯了,从没掉过眼泪的硬汉子孟宪广竟伤心地哭了。咋办啊?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总工程师孟宪广身上。大面积灌溉不可能,若给槐树遮阴、减少水分蒸发或许有一定作用。谁能给槐树遮阴呢?孟工又一次埋头于钻研中。他选择了根深、抗旱、叶大的杨树,若杨树和槐树交叉间作成混合林,从理论上说是能站住脚的。他把这个想法向领导汇报并得到了强力支持。于是,孟工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千里迢迢从新疆运来500棵杨树苗,回来后立即组织众人栽植。那年,杨树与刺槐混交试种成功。
孟工“痴迷”于植树造林,绿化大孤岛,却难以照顾家庭。他爱人远在老家农村,夫妻长期分居,只有春节他才回家一趟,住上几天又匆匆赶回单位。一个20世纪50年代毕业的大学本科生,家里四个孩子,一个小学毕业,其他小学都没上完,每当想到这些,孟工心里满是愧疚。一天,邮递员交给孟工一封电报“父病逝速归!”他拿着电报,泪水夺眶而出。那时,林场刚招来一批民工,大规模的植树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孟工没向领导请假,更没向任何人透漏,他把电报揣进衣兜,抹一把眼,定一定神,又扛起铁锨走向工地。几年后,孟工的母亲病故,恰逢植树到了关键时期,他依然没离开工地。转眼间,孟工的孩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写信给爸爸,让他回家出出主意把把关,可他只是晚上给孩子们写了回信。孩子们结婚时,他仍然未能回家。
大孤岛上的槐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粗壮的树根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1989年,孟宪广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2012年,孟宪广病逝,他始终没有离开大孤岛,没有离开那片槐树林。
走出马场史馆,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和事儿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三)
五月的大孤岛,十万亩槐林鲜花绽放、香气浓郁,置身于洁白的花海里,让人陶醉其中;五月的大孤岛,“槐花节”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我驻足于一片高大挺拔的老槐树林前,凝视着那些裸露于地面的根,已蘖出手腕粗的枝干,那新枝叶茂花繁。
本想多看看这片槐林,不知何时积聚来的乌云,飘飘洒洒落下雨来,淋湿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