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经常跟我们做“脑筋急转弯”游戏:什么东西最好吃?什么东西最好喝?于是,我就响亮地回答他们:猪肉好吃!糖精水好喝!那个年代,一年难得吃上几次猪肉,不是三秋大忙时节,也很难喝上甜到心底的糖精水。而他们的答复却总是出人意料:饿了好吃,渴了好喝。细细想来,父母说得很有道理。当他们再问我什么集最大时,我便能准确地说出——年集最大。
“年集最大”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呢?我觉得与20世纪80年代的秋季物资交流会规模基本上不相上下。寒假里的最大乐趣,就是跟着母亲去赶年集了。得知赶年货大集消息的我,兴奋得夜里睡不好觉,梦里净是穿着新衣的小伙伴,小女孩捂着耳朵躲在墙角,调皮的男孩子故意将单个的鞭炮点燃,随手甩在小女孩们的脚下,一声炸响紧跟着一声尖叫,快意酣畅的男孩子随即像一群调皮的猴子四散逃掉。不知几次从梦中笑醒的我,都会被细心的母亲掖掖被角。
天色微亮,我便催着母亲起床做饭;而母亲沉着地笑着刮我的鼻子:“小皮猴子,赶快起来洗手洗脸,今天一定让你赶年集赶个够。”穿衣戴帽,洗脸刷牙,出得门外,呼朋引伴,但见被和煦的阳光笼罩其中的乡村,缕缕炊烟像一棵棵长在乡村年味儿里的树木,被零星鞭炮炸响的晨风醺得摇摇晃晃。爱出风头的大公鸡,调皮地从一个柴垛跃上另一个柴垛,从一棵树的树杈飞上另一棵树的树杈,用它有力而悠长的吟唱,引领着昔日乡村最朴素、最悠闲、最抒情、最纯净的交响乐。隔着矮矮的泥墙,听见邻居大娘、婶子们与母亲打招呼,相约着去公社驻地年末岁尾的年货大集。
只等母亲刷完锅碗瓢盆,喂罢鸡鸭猪狗,我急忙跑着前去打开大门,街头巷尾已满是急着赶年集的街坊,他们或骑自行车,或推着小车,或赶着牛车,或者步行。老人孩子们欢笑着,潮水一样地迎着初升的太阳,在阳光遍布的金色里快乐地赶路,形成了乡村寒冬腊月里一道独特景观。七、八里地之外的年货大集上,已经有震天的鞭炮声在清脆地炸响,年味儿就在人们匆忙的脚步声里,就在人们爽朗的笑声里,就在街头车水马龙的喧闹中,就在这集市上飘来的乡情浓郁的吕剧唱腔中,乡村的空气里聚满了浓烈的新年味道。
因为这毕竟是离年最近的一个大集了,凡是年货没有备齐的,孩子没有置办新衣的,都需要在这天东走西逛,精挑细选,准备个盆盈钵满。乡下人实在又要面子,走亲串友或招待亲戚,总要倾其所有,鸡鸭鱼肉、瓜桃李果、烟酒糖茶,样样不可或缺。条件好些的家庭,自然置办得齐全一些,自然全家老少欢天喜地;日子过得紧巴一些的,心里感叹着好过的年与难过的春,他们还要思虑着在来年春天里买肥料、买种子、买秧苗、为孩子交学费,而算计着以后的省吃俭用呢。
赶年集的人们,一路上比较着今年的收成与来年的打算,羡慕着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发了几张奖状,也算计着什么东西该买什么不买。女人们则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老的该买小的该买,唯独自己的不舍得买。年集的外围,都是集市驻地的乡亲设立的看车处,自行车、地排车、手推车等交通工具,可以按照规定的区域放置。集市上分成蔬菜市、衣帽市、家具市、杂品市、鞭炮市等多个区域,每个区域都人山人海。
母亲带我去衣帽市,色彩鲜亮、种类繁多的新衣让人眼花缭乱,我并不懂得或计较衣料的好坏,感觉只要颜色鲜艳,与自己原先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就可以。蔬菜瓜果与我关系也不大,反正年后走亲戚时缺不了好吃好喝。我真正在意的却是母亲能不能接受我捶胸顿足的软磨硬泡,那上百头、上千头的手工大鞭炮,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万头长鞭,那竹筒般细长的花炮,那需要用脚跺响的踩炮,那向墙上猛摔的摔炮……尤其是为了引人注目,他们将手工卷制的白皮大火鞭起劲地燃放着,震耳欲聋的炸响声至今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回响着。
岁数尚小的妹妹以及亲朋好友家的孩子,母亲也要想得到。和鞭炮市紧临的是一些红黄相映的宫灯和大、小灯笼,还有货摊上那些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雪青的纸花,用一根细细的铁丝做了支架,粘在上面也分外显眼。现在想来,那些价格低廉的纸花,扮靓了女孩子天真活泼的童年时光,如今已经当了母亲的她们,定是发自内心地感慨着时光的流逝,用酸涩的心情和复杂的眼光去回眸着遥远岁月里的自己。
岁月已远。赶年集的日子,像是从我的童年记忆里划出的一条长长的琴弦,弹奏着坦诚、友善、豁达的乐曲。年集里的那缕缕阳光,仿佛给我储备了无限的向往;赶年集的日子又像是雪花翩跹,灵捷如蝶,让我对在乡村生活过的童年岁月充满了沦肌浃髓的理解和刻骨铭心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