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耕到工厂,从农民到工人,从农村户口到城市居民,从水墨画般的水乡到高楼林立的城市,母亲的脚步从大步流星到蹒跚艰难,用一双脚丈量着人生,用并不宽厚的肩膀扛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江,镶嵌在一块块水稻田中。一只白鹭飞过,远山淡墨,近水如冰。不是江南,胜似江南。明镜如水的稻田,四处弥漫着草木香气。母亲化作移动的点,在稻田里点缀下一颗颗“希望”。1981年夏天某个午后,一山、一水、一亩田,母亲躬身劳作,渴求饭食。
“宁可水上漂,不能没(mo)了腰……秧苗间隔一轧长……”小脚姥姥在塘边哄着大姐和二姐,嘴里不停叨念着。母亲躬身挂着背篓,双脚扎进冰冷的水田里,退一步插一把秧苗、退一步插一把秧苗,直到如镜水面浑然绿野。那一刻,母亲长辫绕脖,嘴含辫尾,躬身望见水面中的自己,右手每每沉入冰冷的田水激起一片涟漪,秧苗一颤,苗根狠狠地扎入塘底,生发起希望。那时,我和三姐藏在母亲的肚子里,隔着肚皮聆听,脚步声、涟漪声、喘息声,还有汗水的滴落声,那声音后来串成镜湖水塘里欢畅的音符,在淮水的古桥旁,悠然绵长。
那是母亲的第一片水田。父亲从军的岁月里,它深埋着母亲、姥姥还有大姐、二姐他们所有有关生活的希望。为了这份希望,母亲劳作于此,选种、晒种、播种、插秧、缓苗,再到施肥、除虫、换水,又到收割、入库。水稻是母亲的岁岁,母亲又是水稻的岁岁。每一粒银光闪闪的稻米,都闪烁着我和姐姐们的欢乐,闪烁着母亲不被人看到的辛酸泪。
1983年春,母亲带着小脚姥姥、姐姐们和我,一路奔走三天三夜,以油田家属身份从河南迁徙到了山东。她丢掉了一生从未离开的生活,离开公社,成为一名农场工人。身份变了、环境变了、唯有忙碌没有变。母亲忙碌在农田的样子并不在我幼小的童年记忆中,我能记得的大多都是家里的她、身边的她、忙碌的她、剪去齐腰长发的她。
清晨,姥姥颠着小脚在厨房里来回穿梭,煮好了一大锅面条,母亲便吼着姐姐们穿衣洗漱,趁机塞给我第一碗面。面下压着的荷包蛋还没吃到嘴,酸溜溜的泪就已经梗在了咽喉处。我端着碗,背着姐姐们捞光碗里的面条,用筷子捻起荷包蛋送到姥姥碗里,姥姥又送到母亲碗里。母亲沉默良久,颤抖着筷子将那荷包蛋撵成了四瓣,分拨给姐姐们和我。我执意不要那最后一瓣,母亲叹息着流下泪,扛了铁锨出了门。那时母亲踩上灌溉渠的路脊的脚步匆匆,她希望能给我们更多。风掠树叶响,淹没了抽泣;水静蛙蟾鸣,催促着农忙。
又几年,母亲在院子里收拾出一大片空地,开始种些瓜果蔬菜,还养了鸡鸭。那时还真顽皮。母亲买来的四只鸭子,黄澄澄的绒毛,鲜红的嘴巴,走起路一拽一拽。我和三姐想象着小儿书里的鸭子游水的场景,一次次将小鸭摁进水里,直到它们喝饱了水,四仰八叉地死在水盆外。母亲回家看了心疼地说,那是她用当月仅剩的一块钱买回来的鸭仔。母亲没有埋怨,只是换了小鸡仔时加了小心地把那些小生命存在纸箱里,一早一晚仔细查看。不仅是牲畜,还有菜地。菜地从院里延伸到院外,从西红柿到丝瓜,从豆角到大白菜,从苦瓜到南瓜,那些招蜂引蝶的蔬菜,在我和姐姐们的童年里既妆点了色彩,又裹了寡淡的肚子。在我和姐姐们眼里,母亲是一位伟大的设计师。春天,母亲用双手规划了整个院落,西红柿、茄子、黄瓜、豆角,播种了种子,也洒下了希望。离近水池的地方,母亲扎下一根葡萄藤,两年的功夫便爬满了父亲搭建的凉棚。夏日里,葡萄藤蔓爬满了凉棚,绿宝石、紫宝石挂了一坠又一坠,母亲指派四个娃儿端着丰收的葡萄,挨家挨户送去品尝。凉棚之外,母亲用细竹竿搭起架子,一半洒下西红柿种子,一半拨入丝瓜种。待到夏日酷热时,藏在浓绿中的果实,犹如立壁万仞之上的红绿宝石,亟待我们采摘。西墙的浴室外,母亲搭起了鸡棚,春天孵化的小鸡到了秋冬便长成。母亲会催着放学后的大姐和二姐带着麻袋去采马苋菜。做完作业,她们便蹲在鸡窝旁剁菜喂鸡。她们常常不理解,人都吃不上好东西,为什么还要给鸡吃那么多。也幸亏那年犯了黄灾(黄鼠狼泛滥),母亲索性把成年的鸡一只只宰杀,每天为我们解馋。如今想起来,那大概是这辈子最好吃的鸡了。院子外,街道旁,母亲扎起围栏,播下白菜和萝卜种子,青青绿绿总会惹来深夜的偷菜贼。母亲并不在意,谁家还没有个断顿的光景?偷就偷吧。再后来,那些围栏边又种上了牵牛花,红的、兰的、黄的,还有紫的,将院子妆点成童话般的模样。
1991年,入冬前的秋天,父亲回来了。他和母亲商量着如何度过这个没有收成的冬天。“埋了那些白菜,入冬再挖出来。”在没有冰箱的时代,冻土是最好的保鲜方式。院子后的那片土地,成为父母埋藏白菜的地方。深挖三尺,阔开三丈,百颗白菜入地。大姐原本上手要帮忙的,个头还不够铁锨高,几块冻土翻出来就已经是满头大汗。父亲和母亲一人一把铁锨,在冷风中一边吐着热气,一边挖开冻土。整整两天,冻土挖完,白菜埋下去。待到风雪寒冬,母亲从中挖出白菜,切丝辣炒,或放些肉末,便是最下饭的好食材。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母亲身体上的改变——她的手指黢黑,指头和关节处的老茧犹如树瘤,其间又有许多深深的沟壑,透着鲜红或嫩白的血肉。冷风过处,冷水浸入,母亲总是抿着嘴。那是她忍着疼。
1995年夏,我们一家六口第一次住上了楼房。父亲在单位按工分选了五楼,母亲也从家属队转入了单位工厂干起了电焊。“没地哪能行?”母亲执拗地走出单位院落,远走千米开荒种地。那是一片无主之地,母亲第一次获得那种不受约束的快感。夏日里,一粒粒棉花种子落地时,母亲坐在地头笑,“真喜人啊,又是一春的希望。”母亲笑着,挑着粪桶的扁担摇晃时,依然健步。一旦离开了扁担,那蹒跚便着了她的脚步。那时,我并不知道,静脉曲张正一点点吞噬她的双腿。但不知不觉,母亲开始白发了,一丝染过一丝……
2007年夏,单位院落开始拆迁,几大小区合并。我们搬入更大的社区。母亲叹息又一次迁徙,又要告别自己的地。十年里,母亲的地从单一的棉花发展到丝瓜、黄瓜、西红柿等等,一切能接触的瓜果蔬菜几乎都种了个遍。那片曾经过风冒烟的白色盐碱地被母亲养得肥得流油,成了方圆几里地中长势最旺的菜地。可此时,母亲的腿更加蹒跚了,不得不借助楼梯扶手步履艰难地上下楼。
又十年,社区继续整顿,瓜果蔬菜不能种植。以田为生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随着姐姐们和我先后成家,父母也进入了退休养老的年纪。母亲学会了爆爆米花,在小区假山前,摆起了摊。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爆米花的香气就会弥漫整个小区。
一山、一锅、一木柄,母亲每天爆爆米花,周而复始地,好似回到了年轻时的水稻田,回到曾经奋斗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