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冷空气一直在原地兜兜转转。“燕子不过三月三”,地里的麦苗已经一尺高,油绿油绿的,一望无际。和煦温暖的春风一遍遍拂过,葳蕤的麦田梳理出一垄垄的诗意。
一个轻盈的身姿划破晴丽的天空,是紫燕掠过头顶。霎时,给我带来一阵喜悦,不由得眼随燕而动,好似见到了久别的家人。农村长大的孩子对燕子并不陌生,自从咿呀学语就与燕子朝夕相处。小时候总被大人灌输:燕子是益鸟是神鸟,不能打不能捉,打死燕子有罪。也听老人们常说燕子不进“愁苦门之家”,要是谁家院子里屋里没几窝燕子,在村里好像短了什么一样。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都是土坯房子,门窗都是木制,雕刻成几何图案的窗户上糊一层毛头纸。两扇木门感觉总是关不紧,中间一条缝隙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屋顶上也没有吊顶,裸露着一根根檩条。每年开春后,父亲总会早早地把门上堵着高粱秸秆的小窗户打开,撕开一格窗纸,以方便燕子进出。
燕子在老家,那绝对是神鸟般的待遇,它们大模大样地飞进堂屋,“考察”一番,选中屋顶的檩条安营扎寨。“一檩穷,二檩富”。人们对燕子在自己家屋内筑巢欣喜不止,更希望燕子如人愿把窝垒在二檩上。最忌讳在第三檩上垒窝,三檩下方是堂屋中间,大家都习惯了在房子中间放桌子喝茶吃饭,如果燕窝在上方难免落下燕屎杂物,更忌讳燕子屎落在人身上,那是很让人讨厌的事情,人们会从头上扽几根头发扔掉,嘴里还不停地说“丢灾、丢灾”。
有时,燕子也会在放杂物的偏房、大门洞里“安营扎寨”。下雨天在门洞学习时,燕子就站在墙角的木楔子上,不时伸展一下翅膀,抖擞一下毛羽,用灵巧的喙梳理着漂亮的羽翼。脚下懒洋洋的猫,这会儿就突然精神起来,眯着细细的眼睛缝,“喵呜”两声,歪着头斜眼盯着燕子。记着当时不知谁出的上联:“烟延檐湮燕眼”,至今不知道,有没有人对得出下联。
老宅在村子最东边,房基下面便是水湾苇塘。春天,正是农村盖屋的时节,水湾周围常有好多盖房脱坯用的泥窝,也给小燕子们提供了筑巢材料和觅食的地方。翠绿色的芦苇郁郁葱葱,池塘上空总会有成团的蚊虫、蛾子。成群的燕子不时倾斜着身子极速飞过,敏锐地捕食着虫蛾。
燕子很聪明,会选择房子干净、家庭温馨、环境安静、距离料场近的地方安家。我家堂屋的二檩上安住着一对老燕,它们长得很漂亮,眼睛明亮炯炯有神,光滑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神采奕奕,乌黑泛着紫莹莹光彩的翼羽俊美秀气,轻盈地穿梭在院子和堂屋之间,或站在高高树梢上唱着婉转的歌。杏子含春桃含笑,紫燕剪出绿丝绦。老燕认家,燕子回来就忙碌着一口口衔泥修补旧巢、寻来柔软草絮抱窝孵卵。在小燕出壳前,两只燕子分工明确,一只在家孵卵,另一只出去打食物。
五月份,小燕子终于出壳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从燕窝里传出来。不时会有一颗乌黑的小脑袋露出来。这时两只老燕更加忙碌,早出晚归不得休息,不管阴天刮风、烈日细雨,都阻止不了燕子飞出去寻食的身影。每次大燕子捉虫回来,燕窝门口拥挤着一排张着大嘴的小燕,争抢着把身子探出来,迎接燕妈妈的投喂,那架势就像几天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地吞食,欢快地叫着。
这对勤劳的燕子,每天重复着劳作:觅食、喂食、把小燕的屎粪叼出去。不停地飞进飞出,一刻也不得闲,像极了一辈子辛勤忙碌的父母。小燕刚刚长全羽毛,老燕就会引领着从窝里飞出来练习飞翔,开始只能从窝里飞到堂屋的窗台上,几天后又能飞到院子里,再飞到房顶,飞到树枝头,最终展翅高飞、离开父母。
两只老燕在我家生活的几年中,已经融入了家庭。入夏忙完农活的大人们总会三两家聚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老燕也会跟随停靠在房檐下门灯的电线上“假寐”。有时候趁着灯光捉几只蚊子蛾子。当一缕晨曦的阳光落到窗棂上,燕子已经盘旋在院子上空。矫健的身影不停变化着飞姿,或站在墙头上悠闲地踱步、或站在临街的电线上排成五线谱。阴雨天,老燕就蹲在堂屋的钢丝绳上,我们在地上玩耍,它们在绳上安静地休息。那时,与燕子的距离只有一臂之隔,它们是那么信任我们。那些平静温馨的日子,也是我们在父母身边最悠闲快乐的时光。
贪玩的年龄,没有太多时间专注燕子的活动。一天,母亲急切地说:“有一只燕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会不会出意外?”顺着母亲的眼神,只有一只燕子站在东厢房顶上,没有鸣叫,也没有往日悠闲和欢乐精神,低垂着头,羽翮不整,特别孤独失落。
那时,我也跟着悲伤了起来。知道了燕子也会孤独,仿佛听到它失去伴侣后伤心哀嚎。在风雨天气里,也会迷失方向,在捕猎时也会被阴鸷的眼睛盯上,变成鹞鹰的食物。燕子曾是小孩子们的启蒙老师,在稚嫩的年龄里留下美好的记忆,教会了多少聆听者的数学常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数着数着就学会了做数学题。我多么希望这只燕子打起精神,飞向天空,去寻找快乐,至少,别再萎靡下去。
后来,在我离家上学的几年,又飞来两只小燕,这对小燕真是让母亲操碎了心。垒窝吧,把叼来的泥在檩条上排一溜,地基都不会做。如果按它们做的地基,半间屋都要垒成窝。母亲每天看着这对小燕,像看自己孩子一样跟着干着急,最后用铁锨把多余的泥都给它铲去,只留下一个“燕窝基地”,别说,它们还真顺着痕迹做成窝的样子。原来,燕子和人一样有心灵手巧和笨拙之分。燕窝刚做半个又开始下蛋孵卵,小燕出生了,那半边窝根本不保险,从小燕还不会飞就往下掉,掉一次母亲就爬梯子给它送上去一次,气得母亲说它是傻燕子。
我们长大后,老家的房子返修新建,密封的玻璃门窗燕子无法再飞进堂屋安家。父亲为了燕子方便垒窝,在房檐下面砸上几根木椽子。聪明的燕子像懂得人的好意,它们真知道依附着木椽垒窝。每次回家都会站在廊前与新邻居交谈一会儿,看它们伸出小脑袋叽喳回应,好像也在和我打招呼。
父母相继离世,枣树、石榴树、桃树、香椿树变成了留守的孩子,空闲下来的大院子没有了烟火气。尽管四季不乏有花有果,高高的院墙里却安静得只有风刮树叶的声响。记得父亲去世后第一年春回大地,房檐下的燕子回来了,我站在院子里,还有燕子从窝探出头来飞进飞出,感觉它们看见我,远远没有小时候的那般亲切。第二年,燕去只留下空空的窝。第三年,燕窝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残破不堪。一年一年,房檐下再没有看到燕子停留。原来碧绿浓密的半畦韭菜越长越细,卧在苍黄色杂草里。
燕子是有灵性的,以前是那么信任人类,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上空,很少看到燕子飞过,生活中再难与燕子同居一室。那些机灵可爱的小家伙们在哪里安家了?今日的孩子眼里储存了太多的新事物,对燕子的好奇与敬畏之情也变得陌生,半空滑翔的小燕子们,再也不会落到我们一臂之遥的地方。
就如人,离开老家,四处皆可安家。离开泥土,做梦也会思念泥土的芬芳。没有燕子穿堂,生活还在继续,只是现在的家寻不到曾经的炊烟袅袅、燕子绕梁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