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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座衣冠皆如雪
□权莹
  少年时遇见下雪天,根本不懂体恤风雪夜归人的饥寒,只觉得凛冬时节,归乡路风雪如练,相思似箭,此景甚是漫卷。更遇上良辰佳节,有三千明灯,十方烟火,与有情人在纷纷雪中互换小字,她唤他“宝玉”,他唤她“颦颦”,提灯共话青梅事,此情甚是绵绵。
  记忆里看过的最大一场雪,是在一个寒假里,我们由老师带着,去烟台参加一个比赛。考点设在烟大,我们二十几人提前租住了烟大校内的招待所,说好早早去备赛,却无一人能专心在正经事上,只因为烟大离海是那样近,只需走出校门,过一道狭窄马路,就能脚踩沙滩,面朝大海。虽然冬日的海边,海风凛冽如刀,海潮冰冷如戟,但我们一群异乡客,早已见海忘形,终日流连。疯玩几天,终于把正事耽误了,集体没有取得像样的成绩。
  带队老师觉得我们辱没了母校的盛名,再不肯让我们多住几天。我们自不愿任他磋磨,只想赖在海边,一群人在海滩奔跑,恨不能化身鲛人,投身广袤无垠的大海中,去吞海饮浪,去猎水族万象,去寻那托着岱舆与蓬莱的龙鳖,与他们对谈上古神祇的去向。就在即将离去之际,却突然下起雪来,那雪初起还有几分欲迎还拒,淅淅沥沥,不肯放开怀抱,只在我们发髻留些许白渍。经历一番起承转合之后,雪花就被撕裂成大朵大朵的牡丹,将那海天都连成一片。异乡客第一次见这般倾城大雪,又在心里生出许多旷古幽情,不多时就各自安静,任雪满襟怀,谁也不去躲,只怔在原地,暗暗将眼前雪拓刻成心上雪。
  回到招待所,我们选一位学长当代表,跟带队老师“谈判”,就说离过年还有时间,我们还想再结伴去北京看看。带队老师已经忍无可忍,盛怒之下,去找校长告状。也不知校长是怎样和他说的,带队老师竟然允了,还仍旧继续为我们这个寒假“旅游团”带队,说要护我们安全。然而那寒流并非只笼罩了山东半岛,雪线绵延一路向北。少年人逐雪而行,向北京走。就在这年寒假,我们入紫禁城踏雪数梅,登八达岭远眺燕云盛世,游清北学府畅谈诗文,总算是圆满了心中孺慕。后来不知是谁提议,想去看静默寺。我们都不知道这间寺庙有何看点,还是老师说起,那间古寺不仅存着举世最齐全的乾隆版《大藏经》,更有一位清朝重臣杜受田曾在寺庙里借住,他可是我们滨州走出去的帝师。
  博学如老师,也不能知晓,那间位于北京市西城区北长街81号的静默寺早已成为历史文化遗产,再不能为世人星点凡俗欲念释出半分香火。我们站在街尾,只见风大雪疾,山门紧闭。时隔百年,自是寻人不遇。我们久候门前踌躇不去,试图在幽闭方圆里,能借雪中风势听闻寺内积年打坐诵经的杳杳声息,又试图透过那狭窄门缝,能得窥百年前《大藏经》集成后安置于静默寺时旌旗招展、权贵云集的盛仪;更妄想,会有一位青衫客,手执一柄油伞,将我们引入这寺门去,我们定当谨守男左女右的跨门礼制,随他步入那充满期待的良夜。
  那青衫人也许会问一问我们:“诸位可是滨州来的后生,可是蒲城来的乡里?”我们定会说“是”,因为本就如是。我们本就是循着那故园旧梦,前来寻觅。我们也有话想要问一问:“为何明明在京城就有府邸,却还要借住在这孤寺里,是不是为了离你看重的徒弟近些,更近些?你为他殚精竭虑,不顾念自己的身体,可他懦弱不自省,眼见江山盛景零落入清泥,你可觉值得?”这样大雪,青衫客并未开门相邀。料想,正在为平内忧息外患伏案疾书,斟字酌句;又或是闲暇无事,趁访客稀疏、府衙休沐,在佛前结一个手印,神游故园。
  也许是飞雪生幻,又或是年少多思,我们自觉与那青衫客从不曾相隔百年烟云,阻碍我们的,从来只有那一道山门。山门外,雪染襟袖,难觅故人影,惹少年人多生憧憬;山门内,风荡经幡,旃檀未散,是谁在轻叹。他叹回身百年,眉目澄澈不再,辨不得回乡路;他叹身染重疾,回天乏力,再不能笑谈金殿传胪事。我们听闻此叹,心生怅惘,只能将心事寄向潸潸飞雪,告知他,百年光景,风物已变,如今中华,盛世安澜。
  多年后,我们同学聚会,当年带队与我们一起雪中游历的老师亦在座,说起往事,他笑说,那会儿并不是吓我们,是真的被我们这群熊孩子气疯了,也真的向校长告了状。本以为校长会与他同声同气,斥责我们一番,但校长却回复说:“教书育人,不要执着于眼下一次考试、一次比赛的成绩,要懂得立足长远,允许少年人去见识海洋浩渺与高山雄壮。”带队老师看到短信,因此自省,这才愿意和我们一同去北京。而他这些年,也是依此行事,教出了不少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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