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困难乃至挫折好像一门学生无法逃避的必修课。闲暇之际,我的思维时常毫无缘由地在往昔的原野上“信马由缰”,那些被记忆不断强化的片段便时不时地“溜达”出来。也许,正是经常被我“放出来”的缘故,那些记忆的片段才会从那些繁琐的历史往事中获得了“特别凸显”。我的表姨董振娥的人生片段便时常映现在我的脑海中,她是我人生困顿时的那一缕阳光。
表姨董振娥是母亲的表妹,1935年生于惠民县董家集村。这是一个紧挨着徒骇河的村庄,位于惠民县南北交通的要冲位置。也许因了这一点吧,表姨就逐渐养成了心直口快的性格特点,说话做事大大方方,从不遮遮掩掩,那种偏远地区女性的保守自闭的性格一点也没有。表姨夫彭广仁是一位1948年参加革命的济南人,后来转业到惠民县,经人介绍认识的表姨,然后订婚、结婚。姨夫是一个性格偏于内向温和的人,他和表姨两人的性格正好互补。表姨的婚事在偏远的农村还引起了一些反响,毕竟那一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青年男女婚恋的主要方式,但表姨是一个看准了就敢于拍板的人。我舅老爷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木匠,自然也没有任何意见。于是,表姨与姨夫就这样相互扶持走过了50多年。
表姨是在我的童年第一个给我“出难题”的人。我大概在五六岁时,跟着母亲到了表姨家。表姨家住在离县城50多里路的惠民县人民医院内,医院的门诊室、病房和人们的住房都是清一色的瓦房,这座医院离我家有七八里路。表姨家与我家自然大不一样,她家是那种仅有里外两间的瓦房,格局与我家的房子不同,她家里没有任何农具,含蓄地显示出了一种现代生活的气象。
在表姨家,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具体什么问题早已经记不清了),我回答“知不道”,结果我被她批评了一通“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不说?”这让我很尴尬,我从来没有想过“不知道”和“知不道”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异,这是我自从学说话便已经内化于我的心灵深处的表达方式,也是无需质疑便具有存在的合法性的表述。表姨的发问,让我意识到“不知道”和“知不道”是有差异的,汉语的表述是有一套独立规范的。当然,我如果生活在农村,“不知道”和“知不道”也没有什么差异,大家都在非常流畅地使用着“知不道”。
关于“知不道”这件小事,尽管已经过去了50多年,但在我记忆的屏幕上还时常地“播放”着。现在想来,这也许是我接触到的最早的汉语规范训练吧。我在担任期刊编辑之后经常需要跨越“知不道”和“不知道”这类口语习惯表达与书面语言表达的鸿沟,许多汉语表达方式也在细细琢磨后才能确定下来,甚至在个别情况下为了修改一个标题还要请教两三位从事汉语研究的专家。单就这一点,我的表姨当年对我发出的“质问”便是现代文化照进我懵懂世界的第一缕阳光。
结婚后,表姨在卫生所担任护士,后来还在惠民卫生学校学习了十来个月。当时,她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出生不久,婆家和娘家都帮不上忙,表姨便把表哥托付给农村的一户人家,给表哥认了一个干娘。在鲁西北的文化中,干娘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而是一个非常神圣和庄严的角色。孩子一旦认了干娘,干娘便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表哥在我表姨学习的这段时间里便是在干娘家里度过的。后来听表姐说,当时冬天天气太冷,农村又没有取暖的炉子,表哥的干娘只好把棉裤腰解开,让他站进干娘的棉裤里,然后再用棉布做成的裤腰带半松半紧地系好。这让我非常感佩,一是感佩表哥的干娘那种没有血缘关系的淳朴母爱,二是感佩表姨的那种为了学习敢作敢为的气魄。
表姨真正对我产生深刻影响,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高中毕业后,我曾经担任了半年的代课教师。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期的许多老师都住在学校,哪怕离家五六里路也不回家,我也不例外,这或许就是“到哪一座山唱哪一山的歌”吧。
每周一清晨,我便骑着自行车,带着3天的干粮到离家五六里路的马家口小学代课。每天上完课,我独自一人躺在那间小房子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都可以不想,很有一点“百无聊赖”的感觉。那时我高考失利,父亲作为一名干了30来年小学教育的教师,自然也希望我当个老师。那个时候,公办教师缺编,便需要民办教师来顶替,民办教师如果没有名额,则只好找代课教师。代课教师不在民办教师编制内,收入也不多(我记得每个月只有15元)。担任代课教师时间长了,也许有机会转为民办教师。至于那些民办教师,则大都期待着转为公办教师。
在担任代课教师时,我感到这个工作虽然与墨水打交道,但与我对于未来的期许差距甚大。那个时期,我还准备着参加自学考试,还准备着写小说,甚至还准备着参加一些文学杂志创办的文学培训班。总的来说,当我看到许多同学通过高考跨入师专等学校时,便有一种焦虑的感觉。那就是我觉得他们好像乘坐巨轮驶向了美好的远方,而我则连一叶扁舟都搭乘不上。如此下去,同学之间的人生岂不是真的有了分水岭?
就在那焦虑之际,我好像不知道哪里来的想法,决定骑着自行车去拜访表姨和姨夫。表姨那时候在惠民县最南部的乡镇大年陈乡卫生院工作,距离我家大约二三十里路。表姨的确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她在了解了我的苦闷之后倒觉得,人生遇到一点挫折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要灰心丧气,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她说“就像我当年决定嫁给你姨夫一样,自己认准的路就要走下去。”表姨的话犹如一缕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我那曾经充满阴霾的人生天空,那些弯弯曲曲的人生之路也变得清晰起来。正是在表姨的鼓励下,我终于考上了大学,走出了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泥泞的道路。
2018年,表姨像花瓣一样随风而去,我驱车200多里返回惠民,见了表姨最后一面。那时的她已安详地睡了,任凭我怎么呼喊都毫无回应。我知道,那个曾经给我人生的天空送来一缕阳光的人,已经悄悄地掩上了人生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