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晚上饭后从山上下来,车在一路陡坡的窄路上行驶,抬眼便望见了沉在低远处的小村。
我着急地努力去分辨,想要看看搬进社区后的小村成了什么样子。眼前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黑,如果没有三五处灯光,我们的车简直是在向这片黑暗里冲去。有的地方黑得浅一点,广富的探照灯从整个青阳镇上空旋转闪过,那浅的黑处原来是一些旧的房屋,深的黑处大概是贴近小村周边的庄稼地,三五处昏暗的灯光东一处西一点,浮在这黑暗里,像渔船漂泊在夜间苍茫的海上。
小村里夹了一条小路,窄长幽深,南高北低。小路最北端拐角路北,有一个“小铺子”,不过是横条的一间长房。油盐酱醋、糖果点心、钢笔本子、扎头绳、羽毛毽子,柜台里面总共一排货架,却承揽了小村几百口人的生活所需、孩子们的学习娱乐,甚至女孩女人们的爱美之心。记忆里有一种小巧透明的玻璃球,我们叫它“琉璃弹子”,黄白红绿,透着里面小鱼儿似的一点红心,满足了我对晶莹剔透之美的各种幻想。现在想来,北京、上海各大实体商超,唯品会、淘宝网等数不尽的电商平台,也填不满人们深不见底的心海欲求,当时那么一间“小铺子”却能包揽所有。待哺的婴孩、哭闹的顽童都能在这里露出笑颜。小村,像一个供养自足的“完整世界”。这自足,是没见过外面花花世界、不知道生活还可以有什么需求的自足,是虽然听说村里哪一户男主人曾坐过飞机也想象不出飞机以及飞机将你带往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自足,这自足便是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缺失了整个世界却格外完满的自足。这份自足成了世外桃源似的,浸透着一种泥土气息的安宁幸福,炊烟袅袅顽童呼闹,日出而作日落即息。
夜是真的静,没有路灯的光斑和各种想入非非来给这夜戳个洞;日是真的透亮,汗水里和了谷子的金黄麦的清香。有一只斜眼、吐着烟圈的“老虎子”他爹永远只是三四十岁,二百多斤的“小奶奶”那时是对门新娶的媳妇儿,纳着鞋底帮忙照看趴在地上自娱自乐的邻家婴孩,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这记忆隔了纱,像是前世的一个夜,又蒙了光,回眼看到总能清晰如昨,像一幅静谧祥和又神秘兮兮的古画。
小铺子往西经过一个院子,院子被弧形土坯墙环绕,满满一院子大榆树树冠盛放不下探出墙来。传说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位瘸腿老人和她骂声犀利的儿媳妇,这家的孙女儿后来成了我们同学。突然有一天,我们下了决心瞒着父母要扎耳朵眼,针线早已偷出,酒也备好,只专心等一个下雪天,捏一撮雪在耳垂前后搓捻,待耳垂木木地没了知觉又薄薄地只剩两面皮了,由一个被姐姐扎过有经验的同学执针,一下子扎过去,又稳又准,然后慢慢把浸过酒的缝衣线拉过去,剪断,嘱我们每隔半小时要把线前后拉动,不然耳洞会愈合长住,这样六七天便好了。张家长李家短,厚厚薄薄的嘴唇认真地传递一句句小肚鸡肠的流言,流言里再拌上传播者的三分真心,更显得有情有味;喇叭裤、一脚蹬、爆炸头,无需商量就会流窜在村南巷北,然后又齐齐地消失了,是真正的不约而同。它们是小村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是小村的一颦一动;它们是女人的心气、男人的力量。有了它们,小村格外生机勃勃。它们也是水浪,小村是浮在浪上的船。它们是炊烟春梦,真实存在过,又一去了无痕。
紧贴着树木参天的院落西侧是全村最大的一块空地,既是我们村小学的操场,也是全村的广场。“看电影了,今晚要演电影了。”这样的消息口口相传,每家每户也都能知道,一户不会落下。早早吃过晚饭,搬个马扎去抢位置,晚了的就只能站着,也有趴在树上的,小一点的孩子骑在父母肩头,我因父亲是老师的便利,有时候能开了锁搬出学校课桌站在上面,只觉黑压压全是人头,也有点人山人海的意思了。电影开演,一束强光由放映机直直照射到绑在两根电线杆之间的电影布上,光线里浮涌起尘埃,幕布上的人物渐渐清晰起来。电影不太记得,只记得有一次是一个人被捆绑着,割去了腿上的一块骨头,我赶紧把头缩到人群里不敢再看,后来问大人才知道,那人是孙膑。
广场西侧是一条小河,或者应该叫作小溪,夏季常常有水。我们挽起裤腿去踩水底的石头,水还没不过膝盖。四块青石板搭起的小桥,过桥几十步的样子,就是我们村的小学了。西南角是一口水井,有时会有孩子探头去看。东南角一间烧水房,哪个老师没有课就去烧水,提到全校唯一的一间办公室里灌到暖壶里,总共六七个老师,五个年级总共五个班,每级开设六七门课程,有时候也会上音体美课。不曾看到哪位老师像那天一样忙碌得焦头烂额,还常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在办公室批阅作业,安宁、从容,充满了专注思考的味道。贴着学校围墙有一圈碗口粗的白杨,夏季一晚上能捉到几十只知了猴,白天里无止息的蝉鸣把时光都叫得更加明快了。
站在小路最北端望去,尽头一棵榆树的树冠让出来半扇天空,透过它的细碎枝叶,有一处起伏的山头镶嵌在远处。树底下一块长方石条被多少屁股磨得溜光水滑。踩上去,举起手来,便扯到一段生锈的铁丝,摇动它,悬挂在石凳旁电线杆上的一口铁钟悠扬的声音便传向村子的各个角落。四队的人们陆续赶来,准备出发劳作了,这里便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叫作“钟底下”。分田到户后钟声不再响了。男人女人们也还常常到这里,男人摆张小桌子打打牌,带几个兀扎唠唠嗑,女人们打着扇子,嗑着瓜子。常常看见近旁的男主人在黄昏饭前,人们还未及聚拢来时,一条腿蹲在长方石头上,两臂紧抱着这条蜷腿,胳膊和小腿肚上的肌肉毽子鼓着,另一条腿耷拉下去,似着地似未着地。裤腿挽到大腿一半,裸腿在夕阳下照着,眯着眼看着远处,又似什么也没看。
钟底下直行往西,会路过我的家。在飘雪的日子里,屋里一口砖坯火炉的炭火烧旺了,壶水滚着,冒着腾腾的热气用来加湿空气,水花有时候溅到炉口铁圈上,滋出一小阵烟雾。铁圈周围煨着一圈地瓜,外焦里嫩之前香气就已经渐渐填满了屋子。炉火前的人在这灯光水汽里出神,盯着墙面上模糊的旧纹理新纹理乱成一团,像有着几世的纠葛一样。那吐着隐秘气息的烟囱和屋檐下的冰凌,仿佛是上古时代的笔触。窗外的石榴树,静默地诉说着一冬的心里话;簌簌的雪声,是在诉说这天气的心里话;滚着的水声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弥漫的水汽香味、暗黄的灯光,虽不出声也都是知心话。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聚在了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景。这蠕蠕地诉说的烟火气,是一户户农家的芯子;这一房一家,是小村的芯子;而小村,是家乡的芯子。
再西行二三十米,又是另一处人们盘腿纳凉、出神发呆的好去处,那里被叫作“少门口”。“少门口”西南弧行,出了小村,便往南山去了。连接“钟底下”和“小铺子”的这条路,窄窄长长,幽深静谧。师范毕业时同学来游,数到头惊呼,这条胡同竟有二十多个“牙巴鼓子”!我们称呼的“牙巴鼓子”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聚成的小斜坡,这些石块,或天然或人工,那时都已圆头钝脑分不出彼此了。蒙昧少年的这一声响亮惊呼,一下子把小村喊得岁月悠长了。而今忆来,钟底下、少门口、小铺子,在小村人的心里,岂不就是万千世界里的前门后海南京路外滩?
曲径行人,春山鹧鸪。小村在南山脚下,情人般地依偎在南山的臂拢里。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依偎”了吧,亲昵、依恋、宠爱、信赖,各种美好形态在此间荡漾。蓬门掩犬吠,晴川语炊烟。小村是一段静好的岁月,是每个人心底那场回不去的熟知。每次忆起小村,就像在倒毛线团,线团随着你绕到腕上的毛线远远近近地滚着,毛线弯弯曲曲,是从贴身的毛衣上拆下来的,即使洗过也还带着身体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