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春节过得有些特别。虽然说临近退休,但上班也是一直上到腊月二十九。儿子在气象部门工作,除夕这天值班,初一还要带班。儿媳在乡镇工作,大年初二值班。因为儿媳家在很远的外地,正月初三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去走亲戚,初七才能回来。说起来今年年假比往年还长,但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却不多。年前,置办年货的时候,爱人总是在一旁叨叨:“少买少买,超市里大年初一都不关门,啥时候用啥时候买,还都是新鲜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们的家庭经济状况与现在不能同日而语,但那时候浓浓的年味儿至今还让我魂绕梦牵,不能释怀。我的家乡是鲁北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同广大农村一样,贫穷、闭塞是那个年代的代表性词语,但那个时候没有感觉特别苦,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棒子面窝头,就的都是虾酱和咸菜,住的都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吃饱了肚子,剩下的就是欢乐和童趣。下午放了学,我们呼朋引伴、嬉戏打闹,游戏无非就是藏猫猫、摞个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玩不够的乐。当然,最盼望的还是过年。
一入冬,穿上了棉袄棉裤,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啥时候过年。母亲说:“你数数火柴盒里有多少根火柴,就有多少天过年。”我数呀数呀,总是数不完。我一天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看到火柴盒里的火柴越来越少,开心极了。忽然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别数了,明天是腊八节,过了腊八日,就开始忙年了。”腊八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熬一锅腊八粥,谷子是自己地里种的,红枣是自家树上结的。可能条件好的再放上红糖或者江米什么的。晚上吃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腊八粥,说是喝其实是喝不动的,因为太稠了,要用筷子或者勺子才能送到嘴里。吃到一半的时候,母亲像变戏法一样端出一大盘腌制的咸蒜,酸酸的、脆脆的,好吃极了。
过了腊八,就是推不完的碾、磨不完的面,大概持续十多天。蒸馍馍的面粉要磨,蒸年糕的黏米要碾,就是白棒子面也要磨上两盆,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各类豆面。就说白棒子面蒸的馒头,看起来和小麦面粉馍馍一样,可吃起来就是棒子面窝头。年后家里来了客人,端上了一大盆子热腾腾的馒头,客人和我吃的是真正的白面馒头,母亲和父亲吃的是白棒子面馒头。那时候,已经有了电磨,磨面要到十几里外的公社驻地不说,一进腊月忙起来,光挨号就得待半天以上,要是赶上停电,还得再把小麦推回来。母亲说:“冬天没有活干,家里有好几个劳力闲着也是闲着,再说省下这几块钱加工费,咱过年多称二斤肉不行吗?”就这样,每天放了学我跟哥哥姐姐们一块推磨推碾,尽管心里不大情愿,因为能多吃二斤肉也就坚持了下来。
腊月二十三,俗称“辞灶”,人们就不怎么干活了,就算手底下有再紧要的活计也要等年后再干。但有一件事,必须在这天完成,就是扫屋,也就是卫生大扫除。吃过早饭,一家人便忙碌起来,抬桌子的抬桌子,架橱子的架橱子,屋里所有能动的物件都要搬到院子里。父亲则毛巾包着头,戴着厚厚的口罩,扫帚绑上长长的木棍,一间屋一间屋地扫,那些灰尘、蜘蛛网都要清扫干净。用了一年的连着灶的烟囱要通一通,熏黑的灶台要泥一泥,被风刮破的窗户纸要糊一糊,刚买来的年画要一张一张地贴好,院子里的厕所也要清理干净。清扫后的房屋顿觉窗明几净,甚至感觉比过去暖和了许多。尤其是刚上墙的年画,花花绿绿,甚是好看。我家买的是《智取威虎山》的剧照,那个年代大都是这样,课外书很少,挨家挨户看年画成了我的最爱,有时一看就是大半天,也不管人家忙闲,看年画让我收获不少,写作文有了更多素材,小伙伴在一起讲故事,我知道的最多。
最有意思的还要数赶年集。腊月二十六,是佘家巷集,也是方圆十几里最大的集市。我跟着父亲步行来到集市上,集市上已是人山人海,佘家巷东西向的大街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点,卖菜的、卖肉的、卖糕点的应有尽有。年轻的小伙子、大姑娘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们来赶年集多数不是买年货,而是凑热闹,感受年节氛围的。你要是看到陌生的青年男女在某一个服装摊上试衣服,或者在供销社门市部的某一个柜台上问这问那,完了找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对上一两句话离开,那多半是来相亲的。那个时候找对象靠媒人介绍的不在少数。男方女方都不认识,又不太兴直接到家里相亲,媒人就在集上安排一次“偶遇”,如果有眼缘告诉媒人进行下一步,若不中意告诉媒人叫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那时候年龄小不懂这些,也不关心这些,我更关心的是到炮仗市买炮仗。佘家巷的炮仗市就在村西的场院里,卖炮仗的业主分布在场院的周围,卖炮仗的有当地的,也有庆云、商河等地的,他们推销很有经验,推销词都一套套的。鞭炮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我心里早已痒痒得不行,一个劲地催促父亲快买,父亲说再等等,一会就降价,刚过了晌午,买炮仗的人渐渐少了,我们买了一袋子,果然便宜不少。
除夕是年味儿最浓的一天。天刚一放亮,母亲就把我们叫起来:“快起来,今天不偷懒,全年天天早。”父亲张罗着贴春联,屋门贴完了,再去院门贴。新院贴完了,老屋也要贴,过年就是要沾沾喜气。在年集上父亲买了红纸,仔细裁开后再找当民办教师的凤义叔写的春联。春联也有不用自己写、不用自己贴的,橹大伯家的春联就是当地政府发的。橹大伯的三儿子两年前参了军,听说还在部队入了党,八点钟刚过,大队干部带领几名老师和学生,敲锣打鼓来到橹大伯门前,刷浆子贴春联,记得上联是“军民团结如一人”,下联是“试看天下谁能敌”,横批是“拥军优属”。村支书喊着我的小名:“给你大伯读读慰问信。”我从小就不知羞臊,便大声地读起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橹大伯笑得合不拢嘴,说:“快,都家来暖和暖和,刚泡上一壶茶,是三儿从福建邮来的茶叶。”
除夕这天,家家笑声不断,人人喜气洋洋,像是一年的劳累和烦恼全部清零。夜幕降临,男女老少都从家里来到大街上、胡同口,观看孩子们放炮仗。炮仗放完了,便是“烧老牛”,各家各户拿来玉米秸,竖着堆在一起,点上火人们在四周围着烤,老人们说玉米秸快燃尽的时候倒向哪个方向,哪个方向来年就风调雨顺,算是对新一年五谷丰登的祈盼吧。
看完了放炮仗和“烧老牛”,又和小朋友们“疯”了大半个村子回到家,家里四间屋亮了三盏煤油灯,院子里还挂着一盏马蹄灯,平常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母亲还把灯芯拨得很小,主要为了省油。火盆里的火旺旺的,屋子里暖融融的,大人们坐在炕头上拉着家常。母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我记忆犹新,今年除夕我又讲给儿子和儿媳听。我爷爷兄弟四个,我奶奶和二奶奶是同一天过的门,之所以一天娶两个媳妇就是为了节省接待亲戚的费用。有一年大旱,地里减产,过年包饺子的面不够。年三十儿晚上,曾祖母就让大家每人先吃一个玉米饼子,监督着每人都吃完才开始下饺子。那个年月太穷了,一年就盼着除夕能吃顿饺子,结果有一个饼子垫底,自然就吃不了几个饺子。
除夕夜也是有讲究的,母亲特别嘱咐我:“老四,今天除夕,可不能乱讲话,要光拣好听的说,知道吧。”我是家里老小,平常顽皮惯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但除夕这阵势我确实有点怵,一大捧葵花籽放在我面前,有好吃的占着嘴,我还真的守住了“底线”。邻居小六子家还真闹出了笑话。那年,小六子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发育得慢,看起来比同龄人矮了一头。父母都特别着急,好心人给出了个主意,年三十夜里十二点焚香,让孩子站到院子里喊一喊、许许愿,孩子长得就快了。快到十二点了,小六子母亲嘱咐小六子:“等会你到院子里,我问你长了吗,你大声说长了就行。”小六子答应着往院子里走,父亲在灶间煮水饺,可巧柴火不够了,见小六子出去,就嘱咐他抽一捆秫秸来煮饺子用。等了一会儿,母亲在屋里大声问:“小六子,你长了吗?”小六子脑子里光想着父亲等着抽秫秸,就大声回答“抽了”。我们当地方言“抽了”也有缩小了的意思。一句话惹了“大麻烦”,小六子父母互相埋怨还吵了一架,为此还沮丧了好长一段日子,但后来,小六子个头和同龄人身高都差不多,今年春节回家我听说小六子已经抱上孙子了,全家其乐融融,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