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与一个人的精神气质有关系吗?答案是肯定的。比如陌生、孤独、压抑而痛苦的卡夫卡的布拉格;比如朦胧的、脆弱的、充满斯拉夫感伤气息的里尔克的布拉格;比如库宾的小说《那一边》中扑朔迷离的梦中的布拉格。总之,表面上绝望无力、骨子里认真执着、隐身于秘密小径的“卡夫卡”们,与布拉格的灵魂合二为一,于焉彰显。
某个夜晚,在一束棕色微光里,我找到那个叫布拉格的地方,并用目光锁定了它:就是这里,在这里,每一个常客或过路人,每一个侃侃而谈者或沉默者,每一个风风火火的小商贩,每一个趾高气扬的暴发户或邋里邋遢的作家,教师和信差,男人和女人,他们聚集于此,几乎要从表面罗织着蜘蛛网的地图上飞奔而出。蜘蛛网对面的门里面,作为肉身卑微、内心动荡的一个人,我一度试图像诗人米沃什那样起草“圣歌”,献给我的大地和空茫,后来风一吹,比生命更浩大的欲望就散了,久而久之,我习惯了我的生活,自由、散漫、坐井观天而自得其乐。
一场秋雨过后,院子里的花草开始呈现颓败之色。在这个熙来攘往的世界上,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被时光抛弃了,我常常对着地上的狗尾草、小飞蓬、猪殃殃,或者卷耳、马兰、蒲公英,一看就是半天,昏昏然消磨掉一日又一日。回首半生,偶尔困惑:这片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梁邹大地,作为曾经的“齐鲁上九县”,之于我,意味着什么?
我写陈仲子,写刘徽,写范仲淹,写梁漱溟,我想表达的,又是什么?几年前,读《酉阳杂俎》,感觉尤异。作者段成式自言“成式以君子耻一物不知”,可见这位乡人有多负气可爱,“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淇之奥,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段氏在书序中自谓该书“史为折俎,子为醯醢。”的确,《酉阳杂俎》正所谓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弥不毕载,毫无疑问是段成式个人气象之外的世界。我不认为它所展示的“骞翮远翥”是作者的主观愿望,我更倾向于认为,那些幽僻、诡谲、荒唐、骇怖之事,或许只是来自他旋涡似的呓语或某种企图。他企图用文字制造一个乌托邦,于是他讲述了那些故事。据说,批评家李敬泽《青鸟故事集》一书的写作密码,即来自《酉阳杂俎》—一只只青鸟从历史深处幽幽飞来,其轨迹、姿势和飞行意义,被一个叫李敬泽的人以三百多页的篇幅记录下来……说到底,文学是梦,人生也是。此刻,坐在窗前听初秋天气里的蝉鸣,听着听着,身体里掠过一阵微妙战栗,面对光阴故事,我只想伏案痛泣。我那不安分的灵魂依然隐匿在衰老的躯体里,在叔本华的唯意志主义里、在黑格尔厚重的《美学》里、在波德莱尔一句轻飘飘的话里,蠢蠢寻觅着可能的同类—“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而动情。”
寒烟,我的同乡诗人和朋友,写作对她来说,不是食物、不是礼物、不是欢愉,也不是真谛,它是生命本身,它给予青春的、给予爱情的、给予人生的那些苦,从来不是一首诗中多余的那行。她的人生常让我想起帕斯卡尔一句话:人之成为疯子竟如此不可避免,以致疯到以疯病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来证明自己没疯。
孙桂芹,我的另一位同乡和挚友,她的小说在我学会写作之前,已然名满齐鲁。她执著,她深爱,她一意孤行。她心甘情愿把苦难揽入怀中,包括头破血流、心肝俱碎的婚姻。她在四十七岁的年纪即与草木泥土彻底融为一体。庄稼、雨水、昆虫、飞鸟、村庄和城市,莽莽苍穹,万事万物,她为所经历的时代留言。
与她们相比,我的文字更多地专注于内心的、隐秘的成长,为自己阻挡着敏感体质易于发作的喧哗与骚动。我的性格缺陷和局限性显而易见。幸而上天眷顾,让我脸上长满皱纹的时光壮大了我的底气,对自身卑微的生命,我充满怜悯和感激。我已然明白,一个人的心灵史上那些繁复而华丽的纹理,唯有通过文字的照耀才能闪光,而不能被忽略和漠视的是,它们的形成缘由及成型过程,一定另有深意。
曾读过这样一段文字:“敬畏的人们所蒙应许的乐园,其情状是这样的:其中有水河,水质不腐;有乳河,乳味不变;有酒河,饮者称快;有蜜河,蜜质纯洁……”当我抬头望向窗外,目之所及,摩诃、白云、会仙三峰突兀峥嵘,醴泉寺、范公祠、唐李庵缀居其间,平添一份郑重。南部山水、北部平原,这片土地的地理面貌像极了一个人的大脑,我所有的思索皆发端于此,提起笔来的一瞬间,身体里六十万亿细胞皆自觉臣服于它。如此,所有的喜悦与忧戚,一半被时间埋葬,一半将被文字珍藏。至于它为我提供的盛宴上,那令我呕吐发疯的烈酒,是我个人的主动选择,对于自我设限的人生,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书桌上常年放着一本《瓦尔登湖》,梭罗写道:我本来只有耳朵,现在却有了听觉;以前只有眼睛,现在却有了视力;我只活了若干年,而现在每一刹那都生活,以前只知道学问,现在却能辨别真理。
梭罗感觉到的,我也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