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小偷一样,偷偷地惦记着那片豆地,惦记着秋收时节鼓胀得要爆裂一般的豆荚,豆棵上叶子黄色多绿色少,有些豆棵只看得见豆荚,看不见豆叶,这时候就该收获了,它什么时候收获呢?或许早已经收获了,我时常心里犯嘀咕,收不收与我何干?不,收不收与我相干。我在等主人收获,然后我收获我的收获——捡豆粒。
前几天,我路过那块豆地,那时候,大部分豆叶黄绿相间,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色,把秋阳映照得更热烈了、天空更高远更澄澈了。黄绿色的叶子如同华丽的锦缎一样,在秋风的拂动下荡漾起涟漪,如同海风吹起千重浪。不同的是,海浪是深邃的沉郁的深蓝色,是令人欲求降低广阔无垠的静谧的颜色;豆叶的波纹,是明晃晃的金色夹杂少许的绿色,是希望的颜色、丰收的颜色。其间,也有部分豆棵只剩下豆荚,豆荚呈深棕色,像刺猬受到惊吓时浑身的刺战栗出来,有干硬的感觉,直立在飒飒秋风里,秋阳的热烈加剧了这些豆荚的鼓胀,叶子已安然归根。只有地边的几垄豆棵,绿色占了上风,黄色的叶子点缀其间。大自然是最厉害的画家,也是着色调色高手,任哪一个著名的画家在大自然的季节变换面前都会输得心服口服。
又一天,借着去探望老父亲回程的机会,我又拐进那一条偏僻的窄窄的坑洼不平的柏油路,去看了看那块令我惦记的豆地。豆棵依然棵棵站立着,只是更瘦了,黄叶落尽。我替主人着急,是时候了,该收获了,秋分早过了几天了,再晚就耽搁种小麦了。我忐忑不安的惦记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幸好还没收割,然而只是短暂的欢喜,之后又开始了担忧,何时收获?我不想错过这一季的“勤工俭学”。这让我想起了上学时的“勤工俭学”。上中小学时,麦收秋收时节都放假,那时候大部分老师家里都有自留地,相当一部分老师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麦收秋收都忙得不可开交。学生放假有一个任务,就是勤工俭学。假期里,帮助家人收麦,收秋,开学时将勤工俭学的成果拿到学校去上缴。麦收后,学生捡拾麦穗,交小麦;秋收时学生捡豆粒,交大豆,有数量要求,得完成任务。偏偏有的学生爱表现,学校要求交三斤大豆,他非要交五斤不可。“交公”之后的神情、神态令交得少的同学羡慕极了;也有的同学偷偷撇嘴,喊“傻帽”。那时候我是去地里捡豆粒,不偷懒,而且很享受这个过程。有的同学没有到过地里,从家里收获的大堆的黄豆中捧一些出来充数了事。
那天我又去打探,远远地发现路边有不少人,尤其是老头老太太,还有不少停在路边的脚蹬三轮车。在路南边有一个庞然大物的家伙特别晃眼。再环视周边,路北的地头上也有一个。哦,这是收割机!收割机?头脑中疑惑地一闪,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要收割了!那两个庞然大物的机器在待命,其中一个司机拿着抹布转着圈儿地擦呀抹呀,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样子。周围的人都着急,都快十点了还不动手,难道要等到中午太阳热烈的时候、晒暴豆荚再下手?
收割机终于轰隆隆地开进地里,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撵着机器跑。我疑惑着,豆子们哪里去了?记得前年不是这样收割的。现在是豆子入仓、豆杆豆叶粉碎了,机器飞似地横卷豆棵入囊中,吐出一地白花花的碎沫,所到之处,干干净净,我看得目瞪口呆。我还是少年、青年时,一家人起早贪黑,弯腰弓身手握镰刀割豆棵的情景还仿佛在眼前,如今却是一个人坐在收割机的驾驶室里,就能气定神闲地收割一大片豆地,所掠之处,干净、利落。可是,如此干净的豆地里,那些老头儿老太太还是跟着机器走,并时而弯腰,时而直身,有的拿着镰刀左割右削,有的斜肩挂着包袱,两手忙得不亦乐手。我赶紧加入捡秋的队伍。可是,我注定是只孤雁,被大队伍抛弃。他们的身手实在是太敏捷了,收获也大,不一会儿一包袱豆棵已满,紧接着放到三轮车上。
我慢慢地行走,弯腰,两眼直盯着地面,我想捡拾一个秋天,捡拾起四十多年前的回忆。一个瘦弱单薄的小女孩,尾随着邻居家的大姐姐,在一个秋霜凉凉的薄雾的早上,蹲着捡拾一个个被霜或露水泡大的豆粒,通红的小手被风吹得冰凉,却依然耐心地捡拾着豆粒。秋阳上两竿时,攥着一个盛满豆粒的小布口袋,往家赶。还记得那天恰巧是闫坊大集,街上人头攒动。那个秋天,多年以后在我的脑海里,翻涌了无数遍。终身难忘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我在集上的人群中钻来钻去时,邻居家的一个大男孩瞅见我,兴奋地告诉我“你家多了一个小娃娃,不信你就回家看看。”我将信将疑,飞奔回家,我的小弟出生了。
多年以后,为了追上那个童年的小女孩,每到秋天,我就念念不忘地寻一片豆地,寻那被霜露浸泡大了的豆粒,寻那凉凉的秋风。如今,我还是没有追上那个女孩儿,我追得鬓染白发,却还只是在追赶的路上。只不过我是频频回头找寻着逆时光的河。好在我捡拾起了一段秋光,收起了心中的执念,翻晒了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