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主人公将蛋糕浸在红茶里,随后一口吞下。茶水和蛋糕互相附着的味道,让他清楚地回忆起儿时住过的家、门口的小路以及小镇的样子。
这并非作者的浪漫笔法,而是味觉对记忆来说实在忠诚,就好像烟花释放出来刺鼻的硝,混合了寒冬腊月的冷空气,一定会让我们与年夜饭桌上推杯换盏的声音、情境联系在一起,甚至还有《春节序曲》背景音乐下,董卿周涛此起彼伏的声线贯穿其中。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独特味道,其中冬春更迭的气息最为扑鼻——那应该是每年大约惊蛰前后乍暖还寒的时候,印象中的春天一定是“花气袭人知骤暖”的,其实花还没有开全,只是久别重逢的明媚阳光重落在万物上散发出来的吐故纳新的味道。
与食物有关的记忆还有许多,依稀记得那是某一个暑假的傍晚,我一个人走在台东的小吃街上,街角有一家小龙虾店,于是我左手抱半斤龙虾,右手提着一扎现打的鲜啤,坐到店前的白色塑料椅上,打开看了一半的《饮食男女》,打算就着这段太阳慢慢掉下去的光景开始消遣。我还记得有一位脖子上挂着块和田玉无事牌、一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的大爷打趣我说:“姑娘,真会生活啊。”
后来,每回说起此事都当作笑谈,不过一想起那样的傍晚,周身就被海滨城市那种晴朗通透的晚风包裹,连同小龙虾里被我识破的咸辣香甜——分明是用红九九做的调味,还有李安导演那段老朱的经典备菜背景音乐《Pa'sKitch-en》……那空气里咸香的味道令人沉醉,以至于人事风情都值得怀恋。
菜市场,往往是种种味道的起源,而家,就是归宿。市场喜欢分门别类,秩序井然地给不同的食材取以名目,家又凭借每家每户里那个最会做菜的人的一套心传,将食材分配重组。于是,从山林、河湖、土地、大海而来的食材经由人变为了美味的食物,再经由人留下了难忘的味道。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西方民族,能把大自然用酸甜苦辣呈现出来,再把酸甜苦辣过成一生了。
在琼海,有个不约而同做起来的小早市,大约是早起人来人往的原因,附近便有一些自己种了蔬菜水果的男女老少拿出来散碎着卖,也没个定价,从小在北方长大的我头一回见番石榴、莲雾、鸡蛋果这些新奇水果,都买来尝了尝,并不好吃。但有样东西的确让我开了眼,是位老奶奶守着一桶黑褐色的“果冻”似的东西在卖,她用半个蚌壳舀里面的固体,再拿了杆吊着块秤砣的秤称了一斤给我,听旁边的阿姨讲这东西叫“凉草”,是用一种藻类熬的,用红糖水凉拌最好吃,还能去火。几年后,名为“烧仙草”的奶茶火了,我才知道它早有渊源。
除了这些,还有小区树上熟透以后,保洁阿姨会直接送我的木瓜,路边每家每户门前像吊着只大地雷似的菠萝蜜,总是让人胆寒,路边的椰子摊,文昌鸡、泮水鸡等等的味道,有水果的清甜香气,有甜到让人害怕的早茶,更有直接可以当醋来用的小青桔,种种味道与人行道旁的三角梅,连同听不懂的海南方言一起,构成了记忆里朴素的海南味道。
“即使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更有生命力,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普鲁斯特将这种微妙的联系现实地记录下来。而我们用回忆承载许许多多的各色味道,在这些味道之中最真挚的,一定与烟火有关。
烟火味道,是我们对家最纯粹的记忆,也是忘不掉又化不开的乡愁。灶台前后,唇齿之间,一食一味,方为人间至贵。